“這是哪裏……?”


    看著流線型的意大利進口大理石鋪砌的樓梯,鑄銅扶手,玻璃貼麵做的樓梯護欄,內牆立麵嵌有銅製暖氣片的房間,躺在豪華大床上的陳斌很是茫然。正準備爬起來探個究竟,劇烈的頭痛又讓他昏厥了過去,房間裏又回到死一般地沉寂。


    “二太太!三太太,少爺好像動了一下!”


    天色漸暗,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一個長臉兒,水蛇腰,背後垂著大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頭的丫頭,剛把手伸向半開著的窗戶,便咋咋呼呼地尖叫起來。


    “謝天謝地,聖王顯靈!可不能讓祖兒再出事兒了!”


    “繼祖,繼祖,我三姨娘啊,能聽見我說話嗎?”


    霎時間,房間裏湧進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拉拉扯扯無濟於事,搖搖晃晃沒有反應,看著陳繼祖那毫無生氣的臉龐,二太太又撲簌撲簌地流起了眼淚。


    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昔日歡聲笑語的陳公館,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眼淚。


    一顆突如其來的炸彈,不僅將剛過完五十大壽的老爺炸得麵目全非,還把陳繼祖這棵獨苗炸暈,三天三夜過去了還沒醒來,讓在上海舉目無親的陳家連老爺子的喪事都沒法兒辦。


    “大姐,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想祖兒是不會有事的。”


    三姨太膝下無子,平日裏待床上這位視如己出,攤上這飛來橫禍不傷心是假的,可事到如今,陳家總得有個主事的人。畢竟上海離南洋十萬八千裏,又逢戰亂,指望遠在檳城的本家兄弟來奔喪無異於癡人說夢。


    她臉上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新擬的“桑子紅”。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她一邊看著床頭相框裏那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一邊沙啞著嗓子低聲說:“當務之急,是把老爺的喪事辦了。”


    “怎麽辦?凡事總得有個章程。”


    不等二姨太開口,穿著印度綢旗袍,岔都快開到腰間,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的四姨太起身道:“都說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可南洋那幫八竿子打不著的本家兄弟偏要茗軒入什麽祖墳,說得倒輕巧,感情像打電報一般簡單。”


    “是啊!外麵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據說連英國人的太古、怡和輪船都不敢開了,想把老爺送去南洋談何容易呀?”


    正房過逝得早,陳家兩父子這一死一傷,二太太不得不拿個主意。按照中國人的傳統,是該入土為安,但想到丈夫那特殊的出身,二太太禁不住地搖頭歎道:“三妹、四妹,你們沒去過南洋,茗軒生前也很少跟你們提公司裏的事,自然也就不清楚其中的厲害關係。霞楊植德堂、邱氏龍山堂、石堂謝氏宗伺、林氏九龍堂、陳氏潁川堂,咱陳家可是檳城五大姓公司之一呀!四大角十三個房頭都是有來曆的,岑房、田房、鬆房、門房、嶼房、梧房、宅房……海長、海二、海三、海四、海五,按照親緣排序,我們這支可是頭角長房啊!”


    正如二姨太所說,三姨太、四姨太、還有那個迄今為止仍未被這三姐妹承認,女兒都十六歲仍未進門的越劇名伶沈淑貞,都是老爺子到上海之後欠的風流債,對陳家的來龍去脈也都不甚了了。


    然而這些事不提還好,一提正值青春年華的四姨太就是一肚子氣,頓時指著大廳裏的棺槨咆哮道:“姑奶奶花容月貌,差幾票就選上‘花國大總統’,上海灘排得上號兒的公子哥兒誰不認識我吳月紅?想當年不要太有名!給他當小也就算了,年紀輕輕守寡也認了,感情還得千裏迢迢把他送回去跟那個早化成灰的女人合葬?”說著說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事情來得太突然,老爺子連個遺囑都沒來得及立下。


    二姨太娘家有人,還為老爺子生了兩個女兒,又是跟著老爺子從南洋來的。不管在上海還是在檳城,不管由誰來幫著分家產,她這下半輩子都會衣食無憂。甚至連那沒有名分的沈淑貞,也都會因為生了個野種可以分到一杯羹。


    苦就苦了這些肚子不爭氣的!


    四姨太吳月紅的這一出,讓三姨太李香梅很不是滋味兒。真要是躺床上的這位爺醒不來,她和四姨太今後的日子怎麽過啊?


    陳家事自然要由陳家人做主,對陳氏潁川堂做事方式非常了解的二姨太可不敢在這個問題上犯糊塗,連忙勸慰道:“妹妹,妹妹,祖兒這不是沒事嗎?他雖然平時放任了一些,對家人還是沒說的。”


    討債鬼啊討債鬼,姑奶奶伺候完那個老不死的又伺候你,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吳月紅這才緩過神來,一邊擦拭著臉頰邊的淚水,一邊低聲問:“那喪事怎麽辦?”


    “還是等阿良回來再說吧。”


    “他靠的住嗎?”


    “阿良打小就跟著茗軒,如果連他都靠不住,我們這些孤兒寡母的還能指望誰?”


    說曹操曹操到,一個穿著陰丹士林長衫的中年人麵色凝重地推開房門,向三位太太微微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隨即快步走到床邊,對大少爺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阿珠,給你陳叔看座。”


    “不用了太太,我一會兒就走。”


    陳良摸了摸陳繼祖的額頭,一邊示意丫頭阿珠回避,一邊低聲說:“往大東公司的路上,我又去了趟聖心醫院,劉博士對少爺這傷也拿不出好的辦法。住院治療更別提了,找了一大堆借口,甚至托辭醫務繁忙,恐怕今後都不會來出診了。”


    二太太急切地問:“那中比鐳錠治療院和滬江療養院呢?”


    “也一樣,牆倒眾人推,連那些中醫都不願來。”


    那顆炸彈對陳公館來說是飛來橫禍,但對租界裏那些整天嚷嚷著抗日救國的人來說卻是大快人心。


    漢奸!莫名其妙就成了漢奸!


    三天前還其樂融融的陳公館,一下子被貼上了漢奸標簽,連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都快成為人人皆曰可殺的賣國賊……四姨太吳月紅氣得牙癢癢,氣急敗壞地說:“難道認識幾個日本人就是漢奸?難道隻要跟日本人打過交道就是漢奸?那幫天殺的,有本事炸日本人去!”


    “天地良心!”


    二太太重重的點了下頭,同仇敵愾地附和道:“從一二八到八一三,咱老爺哪次沒捐過錢還是沒捐過藥?一次都沒拉下,就差跟日本人麵對麵幹啦!還有咱祖兒,雖說平時放任了些,可真沒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啊!”


    陳家父子是不是漢奸,陳良比誰都清楚,然而光他清楚沒用,對那些居心叵測的人而言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反正亂世人命賤如狗,炸都炸了,你還能怎麽樣?


    “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陳良長歎了一口氣,倍感無奈地說:“咱們現在不但是百口難辯,而且還得多加防範。盡管捕房那邊我已經托人了,但這段時間還是少出門為好。至於少爺去不了醫院……我看也不是什麽壞事,畢竟家裏總歸安全些。”


    “也隻能這樣了,”三姨太放下手絹,唉聲歎道:“幸虧咱家是開藥房的,櫃上還有兩個大夫。”


    誰都怕連累啊!


    萬般無奈之下,二太太隻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見她有氣無力的低下了頭,陳良接著說:“三叔公的電報上也是這個意思,叮囑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少爺再出事。另外他們正在托人訂船票,田房、鬆房、門房和嶼房的幾位本家兄弟,也都在爭分奪秒地往這邊趕。”


    “那老爺的喪事呢?”三姨太朝大廳的方向看了看,嘀咕道:“天氣越來越熱,恐怕老爺等不了那麽久。”


    “三叔公也考慮到了,他老人家讓我們先火化,喪事留著回南洋再辦。”


    “火化?”


    “對,就是火化!”


    火化那是洋人的殯葬習俗,無論虹口的日本燒人場,還是膠州路207號的萬國殯儀館,全都是東洋人和西洋人死後才去的地方,講究入土為安的她們,一時半會兒還真接受不了。


    事急從權,顧不了那麽多了!


    陳良幹咳了兩聲,繼續說道:“我打聽過了,在接屍、整容、著衣、停柩、入殮、寄柩方麵,美國人開的萬國殯儀館做得最好。考慮到洋人做事馬虎,三叔公還在電報裏再三叮囑,入殮前在老爺的嘴裏塞塊銀元,那樣才不會搞錯。”


    陳氏潁川堂、“花國大總統”、漢奸、日本人、捕房、火化……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忽然記起上午帶客戶去番禺路看《太陽帝國》裏的老洋房,正吹得天花亂墜,指望這一單二手房交易能成的房產經紀人陳斌,朦朧中被身邊這些人古古怪怪的談話給搞糊塗了。想坐起來問個究竟,可身體又不聽使喚。同時一股似是而非的記憶,伴隨著劇烈的痛楚,突然湧進了本已不堪重負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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