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天色剛亮,江灣軍營就熱鬧起來。一千六百多名士兵在連、排長們率領下,開始繞訓練場跑早飯前的五公裏。


    一個縱隊接一個縱隊從團部前的小道上跑過,整齊地步伐聲和此起彼伏的口令聲不絕於耳,讓徹夜未眠的鄭萍如困意全無,禁不住披上衣服走到窗邊,靜靜地觀察這支成立時間不長,但在租界名氣卻不小的部隊。


    丁書萍睜開惺忪的雙眼,有氣無力地問:“姐,看什麽呢?”


    “看你先生的部隊。”


    床頭的鳳冠霞帔,讓懵懵懂懂的丁書萍猛然回過神來,連連搖頭道:“姐,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鄭萍如回頭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說:“既來之則安之,別像昨晚那樣胡思亂想。另外今晚也別再跟我睡了,新娘就應該有個新娘的樣子,不然這麽下去遲早會讓人起疑心,到時候連你先生都保不了你。”


    “他保護我?”


    鄭萍如坐到床邊,撫摸著她那頭烏黑發亮的秀發,循循善誘地說:“路是自己選的,既然選了就應該走下去,否則害人害己……我的傻妹妹,人家都說成這樣了,你怎麽還不明白?如果沒猜錯的話,事情已經被他壓下去了,隻要你不再犯傻,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


    “真的?”丁書萍眨了眨眼,一臉將信將疑的表情。


    “**不離十吧。”


    眼前這位的遭遇讓鄭萍如五味雜陳,她想起自己,想起丁默村,不無感慨地說:“不管怎麽樣,他還算是個有擔當的男人,相比之下,你比姐幸運多了。”


    丁書萍那能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甚至能感受到她那份傷感,連忙坐起身來,麵紅耳赤地說:“姐,我認識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哪有你想得那麽好,之所以到現在還沒下手,或許是看在子琪和子菁的份上吧。”


    “那你就得好好利用這一點,千萬別再耍大小姐脾氣,更不能挑戰他的底限。”


    想到鄭萍如剛才說的那番話,丁書萍撅著小嘴嘀咕道:“我可不想跟他假戲真做,所以今晚我還是跟你睡。”


    為了國家,什麽都可以犧牲!


    要不鄭萍如也不會去海軍司令部跟鬼子周旋,更不會讓丁默村那個猥瑣得不能再猥瑣的老色鬼占便宜。所以在她看來,丁書萍做回真正的新娘還是值得的,但麵對著那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她卻難以啟齒,怎麽都開不來這個口。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說話間,又一隊士兵從窗外的小道跑過。鄭萍如不再吱聲,站起身來又回到窗戶前。


    丁書萍早已司空見慣,立馬掀開被子跟了過去,指著訓練場邊那幾個上身穿白襯衫,下身穿黃軍褲,在內圈跟整個隊列逆向跑的人影,介紹道:“看見沒有,他就在那,每天早上都跑個十圈八圈,直到累得不行了才回來洗澡吃飯。”


    鄭萍如不無好氣地問:“吃完飯之後呢?”


    “訓練啊,換上套士兵軍服,跟大頭兵們一起訓練,還有說有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他就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敗家子。”


    “他以前是什麽樣的?”


    丁書萍冷哼了一聲,很是不屑地說:“吃喝嫖賭抽,除了殺人防火,隻要你能想到的壞事他幾乎都沒拉下,連子琪和子菁都不好意思認他這個哥,所以從來不許他去學校,就算去了也會把他轟走。”


    鄭萍如沉思了片刻,突然搖頭說道:“傻妹妹,我們都被他給騙了!看他滿麵紅光的,哪像一個癮君子啊?還有他這些部下,全租界都認為是一幫烏合之眾,還戲稱為‘收屍團’。可事實恰恰相反,不但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而且士氣高昂。”


    “姐,你是說他之前都是裝的?”


    “是不是裝的我不知道,但可以確定他決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丁書萍驀地反應過來,禁不住脫口而出道:“姐,你這一說我才想起這些天從未見過他抽大煙,身上也沒那股令人惡心的大煙味兒。”


    跟聰明人打交道總比跟死腦筋打交道好,鄭萍如權衡了一番,毅然說道:“書萍,換衣服,跟姐跑步去。”


    “跑步?”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天之計在於晨,還愣著幹什麽?”


    不一會,二人換上戎裝出現在小道邊,還沒等她們看清周圍的情況,剛上崗的陳長喜突然出現在身後。


    “夫人,丁小姐,二位這是要去哪兒啊?”


    鄭萍如嫣然一笑,“四處走走,這位大哥,難道我們連這點人身自由都沒有?”說完之後瞥了他一眼,這一瞥攝魂奪魄,這一瞥似水幽深,眼角眉梢風情萬種,顯得美豔不可方物。


    可惜陳長喜不吃這一套,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不卑不亢地警告道:“丁小姐,這裏是軍營,而且您還穿著軍服,所以請您恪守軍中的規矩。不要沒事找事,更不要自找麻煩。”


    “跑步鍛煉都不行,這是哪門子規矩啊?”


    “跑步鍛煉當然可以,但不是現在,”陳長喜頓了頓,看著迎麵而來的邱營三連,直言不諱地說:“部隊出操期間,無關人員不得去訓練場,更何況鄭小姐您並不是什麽無關人員,而是暫押在本團的嫌犯!”


    鄭萍如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吃吃笑道:“嫌犯不假,但我也你們團長夫人的表姐啊。這位大哥,你不會連你們團長夫人的話都不聽吧?”


    丁書萍重重的點了下頭,“是啊是啊,我們就是隨便走走。”


    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陳長喜暗罵了一句,正準備命令哨兵把她們架回去,陳大少爺一行突然跑了過來。


    “早啊,昨晚休息得還好嗎?”


    正如之前所預料的那樣,他就像什麽都沒發生,竟笑容滿麵地跟自己打招呼,下定決心虛與委蛇的鄭萍如哪能錯過這個機會,一把拉住丁書萍的手追上去,也順著內圈逆向跑了起來。


    陳大少爺也不阻攔,一邊當她不存在似的繼續跑,一邊頭也不回地說:“輜重隊的物資還有多大缺口?離部隊開拔沒幾天了,必須要抓緊。”


    “收屍團”極少坐下來開會,就算開會也是小範圍的開,所以每天早上跑步就相當於開晨會,既能鍛煉身體,又能把一天的工作交待下去。


    陳尚文加快速度跟了上去,接過陳長福遞上的水壺喝了一口,回道:“被服和輕武器已落實,現在考慮的是如何轉運;醫院那邊的手術器械還差六套,顯貴正在加緊采購;鑒於二號倉庫已堆積如山,又都是易燃易爆的危險品,我打算先轉運過去一批,就等‘登部隊’開具通行證了……”


    “等會兒我就給石川打電話,但你們一定要謹慎,最好先轉運一批清單上有的,確認沿途沒問題後再轉運危險品。”


    二號倉庫在滬西,所謂的危險品就是從租界走私過來的軍火,所以陳大少爺才迫不及待地想把它們迅速轉運去武進,省得留在上海夜長夢多。


    “放心吧,我們都計劃好了,”陳尚文氣喘籲籲地回道:“甚至連存放地點王副團長都考慮到了,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不是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而是要萬無一失!”


    “明白了。”


    陳尚文點了點頭,隨即把水壺往陳長福手裏一塞,突然改變方向跑出了訓練場。原本在他身後的張效國加快速度跟了上去,一邊跑著,一邊匯報道:“團座,開拔預案已按照您的意見修改完畢,除謝營二連、陳營一連隨卡車和火車押運物資外,其餘部隊徒步行軍。搜索隊提前三小時出發,裝備腳踏車的林營一連擔任前鋒,隨時準備接應。陳營二連負責左翼,謝營一連負責右翼,邱營三連殿後……”


    選擇步行而不是選擇乘火車,是陳大少爺刻意要求的。也隻有通過一次長途拉練,他才能檢驗出這段時間的訓練效果,才能在抵達武進後進行針對性訓練,為反戈一擊做最後準備。


    陳大少爺沉思了片刻,若無其事地問:“魏大個有沒有提出什麽意見?”


    “暫時沒有,反倒山崎和小林格外上心,居然根據行程、地形和時間製定出一套諸如急行軍、遭遇戰、反伏擊、反偷襲的訓練計劃。”


    “這是好事啊,趕快落實下去,另外別讓魏大個兒享清閑,想辦法找點事給他幹幹。”


    “是!”


    跟後勤處長陳尚文一樣,張效國這個新郎官說完正事後也離開了隊列。談完一個走一個,兩圈下來,鄭萍如赫然發現除她和香汗淋漓的丁書萍之外,就剩一聲不吭的軍法隊長陳長福。


    不說點什麽豈不是白跑了,鄭萍如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妹夫,你挺忙的啊。”


    “還好吧。”


    陳大少爺敷衍了一句,突然轉過身來,放緩腳步倒著跑,“書萍,實在跑不動就歇會兒,又沒人用槍指著你,別強撐著累壞身體。”他說得很真誠,表情絲毫不作偽,關心、伶惜之情溢於言表。


    看樣子對自己真沒惡意,丁書萍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終於落了下來,搖頭笑道:“才兩圈,我能行。”


    陳大少爺越跑越慢,順手從長福那裏接過水壺,和聲細語地說:“這壺水就我一人喝過,如果不嫌棄那就喝兩口,看你滿頭大汗的,需要補充水分。”


    “真是郎情妾意啊,看來我表妹沒嫁錯人!”鄭萍如幫她接過水壺,一個勁朝她使眼色,並意味深長地提醒道:“書萍,還愣著幹什麽?”


    令二人倍感意外的是,陳大少爺居然不給她們繼續說話的機會,猛地加快速度一邊往隊部方向跑去,一邊頭也不回地喊道:“我有事先走一步,長福,送夫人和丁小姐回去吃早飯。”


    “是,團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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