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天色尚早,何欽之正在前廳忙碌,乍然抬頭,卻見何晏之正倚靠在門口,發髻略有些淩亂,衣衫亦是不整,臉上頗有些憔悴迷離之色。何欽之心中一凜,便迎了上去,道:“晏師弟,你今日來得甚早。”


    何晏之淡淡一笑:“許久未曾登過台,自然要早一些做準備了。”他自顧自地往裏走去,“我先去上個妝。”


    何欽之忙叫夥計帶著何晏之上樓,心中卻有些疑慮,又不便細問。戲苑中庶務繁雜,何欽之的心裏掛著何晏之,連番出了幾次差錯。夥計們覺得老板今日心不在焉,便勸他上樓歇息。何欽之從善如流,上得樓來便直奔上妝的鏡室。一眾伶人正聚在一起描眉上彩,何晏之坐在最右處的銅鏡前,班子裏的篾師正在給他戴頭麵。


    何欽之叫了一聲“師弟”,何晏之轉過頭來,衝何欽之一笑:“師兄忙完了?”


    何欽之一呆,他許久未曾見過何晏之的扮相,尤其是他扮旦角,記憶中尚是少年時青澀的影子,而今這般風流標致的模樣卻著實叫人眼前一亮。


    何欽之走上前來,對那篾師道:“去把我那套翡翠珊瑚攢金絲的頭麵拿來。”


    篾師一愣,脫口道:“那套是班子裏最好的,忒貴重了些吧。”


    何欽之不悅道:“最好的頭麵自然是留給台柱子,而今晏師弟來了,正好有用武之地。”


    何晏之笑道:“師兄怎忘了,我們今天演的是白蛇傳中的斷橋一折。白娘娘怎用那樣花哨的頭麵?”


    何欽之這才回過神來,笑著摸摸自己的鼻子,道:“我今日的腦子不知道是怎麽了,師弟你莫要見笑。”


    ******


    鑼鼓陣陣,台下早已經座無虛席。眾人皆是為了何欽之而來,何欽之扮的許仙一登台,便是掌聲如雷,台前的雅座尚有客人悠然品茗,後座的觀眾早已摩肩墊腳,擠在了圍欄四周。何欽之每唱一句,叫好之聲便不盈於耳。他扮相俊美儒雅,風姿翩翩,看得眾人如癡如醉


    稍待,何晏之一身銀裝素裹,與穿著青衣的女伶翩然上場,眾人霎時安靜了下來,皆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隻覺得這個旦角身姿婀娜,步伐輕盈靈動,確實與眾不同。


    何晏之尚未開腔,眼眸在眾人間一掃,便叫底下喝起彩來。幾個後生紛紛站起身,不住衝何晏之鼓掌。何晏之凝眉斂色,眸光若水,隻見他步態盈盈,愁生兩靨,口若含珠,聲色宛然,字字句句猶若珠玉,鏗然落到聽者的心裏,曲調中仿佛含著千般淒婉,叫人聞之落淚。


    喝彩之聲此起彼伏,何晏之唱得興起,一時間拋卻了所有閑愁舊怨,已然沉醉在柔情似水的戲文之中。他不經意撇過臉,卻見角落裏站著一個鵝黃色衫子的少女,正是那日在戲苑裏見過的江明珠,此刻正激動萬分地衝他擺手示意。何晏之衝她微微一笑,那小姑娘臉色驀地通紅,竟捂住嘴,笑著落下淚來。


    絲竹之色四起,何晏之與那女伶人扮的青蛇一唱一和,又引來眾人喝彩。鼓樂聲中,何晏之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垂眸望去,卻是台子下方最近處坐著的一個年輕人。此人衣著華麗,顯然是個世家子弟,神態之間卻頗有些輕浮之色。他的身後站著一眾仆役,皆是膀闊腰圓,人高馬大,如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他。


    何晏之料想這人來頭不小。但見他一會兒盯著何晏之,一會兒盯著那女伶人,眼神中頗有些曖昧不明,叫人看了極為不快。何晏之微微皺眉,隻是身在台上無可奈何,唯有繼續若無其事地唱下去。那人卻不住地衝何晏之擠眉弄眼,滿臉調笑之色,何晏之心中厭惡不已,隻是裝作看不見,撇過臉去。


    何欽之也像是覺察到了什麽,隨著台步轉到何晏之的身側,湊過來小聲耳語了一句:“此人乃是陳州刺史懷遠侯田蒙之子田守義。”說話間,又退開半步,和著鑼聲唱了一聲“娘子”。


    何晏之將水袖一甩,唱道:“想當初情投意合配鸞鳳,隻怨你聽信讒言禍自招。到如今好姻緣變成惡姻緣,我卻是多情反被無情惱。”


    身邊那扮青蛇的女伶將手中的寶劍一遞,唱道:“倒不如,取慧劍斷情絲。”


    何欽之一個回旋,左手拉住何晏之的衣襟,一雙眼睛看著他,癡癡唱道:“求娘子,你休忘了,山盟海誓同到老。”


    樂聲一閉,霎時掌聲如雷。眾人無不起身喝彩。台上的三人衝觀者作揖萬福。有小廝抱著銅盤穿梭於人群之間討賞。眾人紛紛掏出隨身帶著的零碎銀子銅錢,擲入銅盤之中。也有豪客直接摸出整錠的銀子,甚至還有婦人女子將身上的首飾摘下來做賞的。


    何欽之滿臉堆笑,不住稱謝,待小廝走到首排,田守義示意他過來,又對身後的仆役使了個眼色。那大漢呈上一盤子白銀,約莫也有百餘兩,放在了銅盤之中。小廝的手一抖,險些沒有端穩。何欽之笑道:“小人謝過小侯爺。”


    田守義搖著折扇,笑道:“賞這兩位美佳人的。”他用將折扇一合,指了指何晏之,“這像是個雛/兒,之前未曾見過。”他又衝何晏之一笑,“小娘子倒是身材高挑,高鼻深目,頗有些西域胡姬的樣貌,甚合爺的口味。來,過來爺這邊,讓爺好生瞧瞧,再陪爺喝杯酒。”


    何晏之正要開口,何欽之上前一步,把何晏之擋在了身後,拱手道:“小侯爺有所不知,此人是我的師弟,途經陳州暫且在小人的班子裏掛個單,算不得伶人,也不會陪酒,還請小侯爺海涵。”


    田守義詫異道:“原來竟是個男子?”他頓時興起,道,“快脫了妝讓爺好生看看。卻不知是真女人呢還是假女人呢?”此話一出,他身後的一眾仆役無不哄然大笑,眼中亦有了戲謔之意。


    何欽之臉上雖然還掛著笑,語氣卻也不快起來:“小侯爺也算是我苑中的常客,還望不要為難小人。”


    “也算是常客?”田守義聽出味兒來,麵色一沉,“呦!又想借著西穀連駢來壓我?你是不是以為抱了西穀連駢這棵大樹就可以不把我們田家放在眼裏了?”他猛地一拍桌案,“西穀連駢算甚麽東西!我爹才是陳州刺史,整個陳州都是咱們懷遠侯府的,哪裏輪得到西穀連駢來指手畫腳!”


    見田守義驟然發怒,四下的觀眾唯恐惹禍上身,無不驚惶而散,原本熱鬧非凡的戲苑裏瞬間冷清了下來。何欽之敢怒而不敢言,朝台下的夥計們使了個眼色,轉過臉來又賠笑道:“小侯爺差矣,小人豈敢對您不敬。”


    田守義不住冷笑:“爺來看你的戲是看得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又點手何晏之,“叫你師弟陪我喝酒也是抬舉你們。不要以為結交了西穀連駢就有了靠山,也不看看在陳州地界到底是誰說了算!”


    霎時間,這戲苑之中已噤若寒蟬。田守義的臉上露出了鄙夷的諷笑,一邊翹著腳,一邊搖晃著手中的折扇,陰陽怪氣地說道:“爾等可知道西穀連駢的底細?一介書生也敢覬覦行伍,倒想到我們田家的頭上來撒野,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也不想想自己是甚麽出身!”他朝四下看了看,一邊搖著折扇,一邊看著身邊的仆役,嗤笑道,“西穀連駢當年在京中搖尾乞憐,落魄得很,若不是後來爬上了皇長子的床,如何能夠一步登天?”


    何晏之一時沒聽明白,腦子裏將“爬上皇長子的床”來來回回想了幾遍,才慢慢回過神來,卻聽田衙內繼續侃侃說道:“皇長子喜好男/風,天下皆知。西穀連駢當年也是洗幹淨了屁/股,費盡心機把皇長子伺候開心了,才換來的榮華富貴。皇長子可不像爺這般溫柔多情,憐香惜玉,隻怕西穀大人當年在床第之間,也是吃了不少的苦頭呢。”


    他身側的一個小個子家丁捂嘴笑道:“聽爺這麽說,西穀大人也算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了。”


    田守義笑道:“可惜啊,西穀連駢失了寵,最終還被逐出了京城,好比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過也算這小子福大命大,否則若是等到皇長子失勢被廢,他豈不也要受到牽連?哪裏還能像今日這般在陳州風流快活!”他啐了一口唾沫,“想到這廝如今竟在我們田家麵前耀武揚威,爺就咽不下這口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甚麽貨色!”


    何晏之愣愣地聽著,他知道眼前這紈絝子弟口中的話多半是杜撰,但是空穴不會來風,楊瓊有太多太多他所不知道也不能探究的過去。他突然想到,楊瓊執意要來陳州,莫非就是為了來找西穀連駢?那麽,楊瓊又為何要去益州?他突然覺得自己絲毫不知道楊瓊要做什麽、想做什麽,楊瓊對他,依舊存著難以逾越的隔閡和戒備。此時此刻,何晏之隻覺得一把無名之火正折磨著他的五髒六腑,他的雙手已經握成拳,再三忍耐和克製之下,才沒有蹦下台去,一拳揍在田守義的臉上。


    這位田衙內卻並不罷休,又指著何晏之和身旁的女伶人道:“來人,把他們二人拖下來。區區戲子,也敢借著靠山在爺麵前擺譜。爺今天倒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們,讓爾等知道甚麽叫做尊卑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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