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隻剩下了楊瓊和何晏之二人。重重的幔帳擋住了戶外的光線,屋裏沒有點燈,隻覺得晦澀而幽暗。楊瓊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何晏之,終於,緩緩地伸出了手,他的嗓音有些黯啞,低低喚道:“晏……之……”


    何晏之踉蹌地走到楊瓊的身邊,握住了楊瓊伸出來的手,兩人十指交握,一股暖流順著彼此相觸的指尖緩緩流向心門。何晏之雙目微垂,久久地凝視著楊瓊,突然俯下身輕柔地吻上了楊瓊殘留著血跡的雙唇。淡淡的血腥味從彼此的唇舌間彌漫開來,何晏之沒有停頓,隻是攬住楊瓊的肩膀,逐漸加深著這個吻,他探尋著對方熟悉的味道,與之氣息相纏,似乎是要將這些時日以來所有的怨懟綺念、彷徨愁悶,統統宣泄出來。他能感覺到懷中的楊瓊正回應著自己,他的身體所觸及的不再是平日裏若即若離的冰冷,而是暖暖如同暗湧的春潮,幾乎燒灼了他的胸膛,要將他的一顆心都熔化了一般。


    待何晏之終於停了下來,卻見楊瓊雙目微閉,軟軟靠在自己的懷中,蒼白的麵容上已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鼻翼輕輕張闔,眉眼若蹙,雙唇微啟,眼角眉梢隱隱中都帶上了三分的媚意。何晏之抬起手輕輕擦去楊瓊額角細細的汗珠,柔聲喚道:“搖光。”楊瓊睜開眼來,朝他微微一笑,何晏之隻覺得心中一蕩,仿佛心中的那一池春水中有無限波紋在蕩漾,叫人沉醉不已。


    他癡癡地看著楊瓊,輕聲說道:“你方才的樣子著實嚇壞了我。”說著,他擁緊了楊瓊,“你在玉山時已經廢去了全身功力,陳公和段公前輩也傳授了我們心法。既然你身上已經沒有血咒的蠱毒,為何又突然被血衣神功反噬呢?搖光,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如何又會變成這般模樣?”


    楊瓊歎了一口氣,終於幽幽說道:“隻要蕭北遊不死,我身上的蠱毒永無可解。”


    何晏之詫異地看著楊瓊:“這同蕭護法又有什麽關係?”


    楊瓊垂頭不語,隻是坐著默不做聲,雙手卻縮在袖管中緊緊握著。何晏之隻覺得楊瓊的身體似乎微微有些發抖,許久,才聽他咬著牙吐出幾個字來:“莫要再多問了。”


    何晏之一愣,料想楊瓊和蕭北遊之間必定有甚麽難以啟齒之事,他又想起在玉山山麓見到楊瓊時的憔悴枯槁,隻怕也與蕭北遊脫不了幹係。他心中疑惑,但楊瓊如今的樣子卻叫他不忍心多問,便隻能訥訥稱是,歎息道:“搖光,難道連陳公和段公的心法也沒有用了麽?”他心思一轉,又道,“那麽江先生呢?江尋可有辦法麽?”


    楊瓊道:“江尋已經去找他兄弟了。他說江有餘自幼便喜歡研究瘴南之地的蠱毒,對苗疆的巫蠱也有所涉獵,或許會有辦法。他前日走的,我中間又昏迷發狂了幾次,不知道近況如何。若他有消息,西穀自然會帶他來。”他淡淡一笑,“也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就算江有餘真有辦法,他是沈碧秋的手下,隻怕巴不得我死吧。”


    “沈碧秋……”何晏之看著楊瓊,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楊瓊微微皺眉:“怎麽?沈碧秋還在陳州?”


    何晏之連忙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並不知曉。”一霎時,他的心頭湧起無數念頭,仿佛是天人交戰,一邊是骨肉至親的同胞手足,一邊是魂牽夢縈的畢生所愛,叫他無所適從。他想起江有餘如今正同沈碧秋躲在紅/袖樓中,而沈碧秋身中劇毒,生命垂危,自己假如貿貿然說出江有餘的下落,便是親手將沈碧秋送到了西穀連駢的手中。何晏之想起方才西穀連駢眼底的怨毒憎惡,不由地背心沁出冷汗,自己若是一時失言,竟是要生生斷送兄長的性命了。


    楊瓊卻緊緊盯著他:“晏之,你可是有甚麽事瞞著我麽?”他冷冷追問道,“你真的不知道沈碧秋的下落?”


    楊瓊這樣的目光讓何晏之有些難以忍受,他想起方才西穀連駢對自己的一番羞辱,不由地舉起左手,將斷了尾指的手掌送到楊瓊的麵前,道:“是不是連搖光也以為,我是在演苦肉計?”


    楊瓊的神色微微一滯,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下來,伸手握住何晏之的左手,低聲道:“你的傷……如何了?”


    何晏之隻是一笑:“原是好多了。不過,怕是再禁不住一頓拳腳了。”


    楊瓊微微沉吟,低聲道:“……西穀素來忠心耿耿。”


    何晏之嗤笑了一聲:“他對你確實忠心。”他低下頭看著楊瓊,“不過你也看到了,他方才是真心實意地要殺我。”


    楊瓊正襟危坐,淡淡道:“那是因為西穀對你仍心存芥蒂。”他頓了頓,又道,“我會同他言明,他絕不會違背我的意思,這樣的事今後不會再有。”他看了何晏之一眼,“你要知道,如今我所能倚重的,也唯有……”


    何晏之卻突然煩躁起來,胸口的傷仍在隱隱作痛,一絲不悅不可遏製地湧上心頭。他打斷了楊瓊的話,聲音中帶了幾分生硬:“不錯!他是你出生入死的部下,不可同日而語。假若我方才真的死在西穀連駢的手上,想必宮主亦是不了了之吧。”


    楊瓊低喝了一聲:“住口!”他閉上眼,微微喘息著,仿佛在極力壓抑著某種情緒,良久,才道:“不曾發生的事,又何必胡亂臆想!”


    何晏之知道再說無益,便住了口,悶聲坐在一旁。他又想起沈碧秋在紅/袖樓中對他所講的那一番話,而今看來,楊瓊確實已經被西穀連駢所掌控,便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道:“殿下便這樣信任西穀連駢麽?”他看著楊瓊,“殿下有沒有想過,假若西穀連駢存有二心,殿下此刻是極其危險的。可是,誰又沒有一點私心呢?誅殺田蒙,陳州兵變,這樁樁件件都是會玩火*的事哪。”


    楊瓊聽了卻冷笑起來:“我本也不想鋌而走險。晏之,你倒說說,我是為何要鋌而走險?”他突然麵色一沉,拂袖道,“你懂些甚麽!我做的事何須你來置喙!至於西穀,”他沉聲道,“他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既然視他為肱骨,自然用人不疑。我會讓他讓你三分,你也不必心懷怨憤,可知道了麽?”


    楊瓊的一番話仿佛是一盆冷水,澆得何晏之徹骨冰涼。他原想同楊瓊陳清利害,勸楊瓊速速離開陳州,莫要被西穀連駢所利用,而今看來,江有餘所料的並不錯,楊瓊如今隻信任西穀連駢一人,是無論如何不會聽從自己勸告的,在僵持下去,隻怕會暴露了沈碧秋的行蹤。他又想到楊瓊此刻深受血衣神功的反噬之苦,假如不早些去找江有餘,到時怕是回天乏術,左思右想,心煩意亂,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


    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卻摸到了脖子裏掛著的那個小瓷瓶,那是他離開紅/袖樓時江有餘所贈。說來也是天意,這連番的折磨之下,這個瓷瓶仿佛有靈性一般,竟然隨著他一路顛簸,來到了楊瓊身邊。何晏之呆呆地捂著胸前,腦海中不斷浮現江有餘說的話:


    『這隻是迷藥,可以讓服用者聽話,不過隻有一時之效,對人並無甚傷害。』


    『你不如想辦法,怎樣才能將楊瓊帶離西穀連駢身邊,讓他心甘情願跟你走。』


    此時此刻,他看著坐在床榻之上麵沉似水的楊瓊,心裏竟升騰起了一絲遲疑:難道,真的要這麽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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