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這杯酒,就是兄弟!”


    李亞峰的身板挺得筆直,雙手捧著酒杯向前一遞,隨即回手一口幹了,臉上湧起一陣潮紅。


    “你喝多了。”錢強攔住了李亞峰去抓酒瓶的手,皺眉道。


    “呃……幹!”李亞峰打了個酒嗝兒,不管不顧,強搶過酒瓶,比劃一下,仰頭就灌。


    “師父!”張甜叫一聲,紅撲撲的小臉上寫滿了不樂意,“你別再亂認兄弟了好不好?”


    錢強一樂,不再攔著李亞峰,挑釁般地看著張甜,“來,小甜,叫聲師伯聽聽。”


    “你!”張甜怒目而視。


    李淳風與華八坐在一旁,滿臉苦笑。


    華佗門的禁地裏從沒如此熱鬧。


    “山”字部藏書洞的深處擺開一桌酒,到席的人不多,李亞峰、王信、錢強、俞思思、張甜,還有李淳風和華八,再加上一個太白劍派的掌門李白,總共八位。


    這桌酒席是李亞峰作東,許久沒有踏足到此,回想當年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確認了鬼神之說,心中感慨良多,幾杯濁酒下肚,他便情不自禁地放浪形骸起來,教眾人吃驚。


    禁地中,依舊是晶屏玉柱、流輝宛轉,地板上烏黑的兩個“逆天”大字也還無恙,隻是牆壁當中掛著的華佗全身背像上不知被誰狠狠地打了個叉,蕭索中透出幾分荒誕。


    “老大,別喝了。”王信罕見地正經,“叫大家過來,你不是有事?”


    “啊……對!有事!”李亞峰半醉佯狂,拿筷子指著張甜,“你……回去!”


    “嗯?”


    張甜一時糊塗了,又接著聽見李亞峰吩咐,“錢強,你還有……那個……你們兩口子,也……給我回去!”


    錢強白了李亞峰一眼,“回哪兒去?”


    “該回哪兒……回哪兒!反正,別在這兒……呆了!”李亞峰搖搖頭,不耐煩地,“就你……你囉嗦!”


    這句話說完,李亞峰的口齒一下就清晰了,轉身向李淳風和華八說道,“祖爺爺,師父,你們也一塊兒回去——我把他們三個托付給你們了。”


    “還有青蓮先生,青蓮先生詩酒江湖,自有歸處,但今後如果有緣,請青蓮先生也記得關照一下小甜和錢家這兩口子。”


    “不敢。”李白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含笑抱拳,算是應承下來,李淳風和華八卻同時變了顏色,頗為不樂。


    “師父!”張甜搶在眾人之前開口,大是不依地問,“你讓我回哪兒去啊?”


    “你就不打算回家了?”李亞峰反問。


    “這個……”張甜猶豫一下,“我總不能這個時候走啊……師父,你現在……”


    “得,得。”李亞峰苦笑著,“小甜,退回去兩年,你跟我可還是同學——這個……你就別再這麽一口一個‘師父’了吧。”


    “師父?”張甜心一顫,有些委屈地,“你不要我這個徒弟了?”


    “咳……”李亞峰小心地瞥了一眼李淳風與華八,慢慢地說,“小甜,華佗門是怎麽一回事,你也知道了……你要是非不樂意,就拿‘師父’倆字兒當外號叫,反正我就這麽聽著,咱們還是同學,呃……還是朋友,就別拿華佗門的輩分說事兒了吧。”


    “可是……”


    “沒那麽多可是,就這麽定了——我也還有事兒要拜托你,到頭來恐怕你還得拿我當擋箭牌,那是後話,一會兒我再跟你交代。”李亞峰飛快地攔住話頭,轉而向華八正色說道,“師父,我這樣安排您不會怪我吧?”


    “為師怪你什麽?”華八黑著臉,“你有你的苦心,總之,小甜還是為師的傳人。”


    “還是師父聰明。”李亞峰笑得有點兒心虛。


    “這……怎麽回事啊?”張甜還糊塗著。


    “小甜,其實,我是想……”李亞峰解釋起來。


    他早打算讓張甜回家了,隻是接連有事,上了一回天庭後就不得安閑,顧此失彼了。


    在華文昌經曆的那五百年光陰,張甜是名副其實的“華十”,天庭征伐無定鄉,張甜被哪吒三太子一槍刺死,魂飛冥冥。李亞峰要避免這個結局。


    還有李淳風與華八,為護送凝翠崖中的無名金丹,甘受天雷轟頂,形神俱滅。這同樣不是李亞峰所能接受的。


    盡管因為華文昌的參與,曆史將不再重演,但李亞峰心裏總存著疑慮,不願再讓自己關心的人涉險;此外,在那個對他來說已經變得遙遠的現實社會當中,也還有人一直被他牽掛。


    李亞峰要張甜回家,替自己在雙親膝下盡孝,有必要的話,打出中醫界“小祖師”的旗號,舊中醫也好,新中醫也罷,傳下幾個古方,治病救人。就算張甜年輕識淺,有李淳風和華八壓陣,再有一個“亞洲蒼雷”錢強的世故精明,總不至於落個懷璧其罪。


    這番安排說完,張甜默然了。從她撞開雷州外國語學校體育器材室的門,嚷著要跟李亞峰學飛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已經注定了與眾不同;但現在,事局的發展再沒了她參與的餘地。


    李亞峰走得太遠了。


    所以張甜隻得答應,她隱隱發覺李亞峰的話裏話外透出的是安排後事的意思,更不好再固執堅持。


    錢強也隻有這麽聽著,在某種程度上,這個來自五百年後的時空捕手,曆史的棄兒,比張甜更能理解李亞峰的苦心。


    “記得給我你的消息。”錢強喝幹了杯中的酒。


    “你已經見證了曆史。”李亞峰微笑,“將來要不要寫本書出來?”


    “算了。”錢強搖頭,“題材隻能是玄幻小說,這年頭,沒人看的。”


    “等等!”俞思思忽然嚷起來,“李亞峰,我……我爺爺……”


    “俞老爺子應該不會有事吧?”李亞峰不確定地回答,“等到一切事了,我想……他會去找你的……”


    俞思思眼中噙著淚,慢慢地點頭。


    五百年後,俞思思被俞曼收養,在中國玄學院大放異彩,但曆史很難再度重演了:清泉君俞曼空負了海山八義之首“無敵子”的名號,讓渾沌占了軀殼,元氣大傷,至今雖已脫身,卻隻能在觀音的淨瓶裏休養,究竟什麽時候能夠再度破繭而出,實在難說得很。


    李亞峰也隻有這樣安慰俞思思,心裏念著好在她還有一個錢強可以倚靠。


    “大家放心,我跟渾沌的一戰也不是沒有勝算,到時候就都好了。”李亞峰站起來,舉杯,“我也沒心思在天上亂混,還是回家,一麵當大夫一麵寫書——俞思思,那時候估計你就能找到未來的坐標,一樣還能回去。”


    “總之,大家祝我成功!”


    “祝你成功!”


    很俗的祝福語結束了這場有些沉重的酒席。


    自始至終,李白幾乎沒有說話。


    無定鄉初見,李白曾許李亞峰為“知己”,席上聽那四字“詩酒江湖”,心中明白這才是李亞峰所向往的生活,身不由己,他是將這夢托付給自己了。


    果不其然,散場,李亞峰經過李白身側,耳語般地小聲說道,“小子冒昧,惶恐無地。”


    李白一愣,卻見李亞峰逃也似地走了。


    “老大,你……”出了山字部藏書洞,王信詫異地瞪著李亞峰通紅的臉龐。


    “要死了……”李亞峰一頭鑽進藥田不肯出來,手足無措地嘟囔,“那可是李白啊……”


    “……”王信有點兒傻眼,愣愣地說,“以前也就算了,現在你什麽世麵沒見過,跟元始天尊對桌打麻將都敢作弊的人物,怎麽還……”


    “你難道不懂?”李亞峰扔過去一句,訕訕地歎了口氣。


    “我就是琢磨著……算了,也沒啥。”王信欲言又止,倒是臉上的笑容歡暢得很。


    王信知道,華文昌下落不明,事局將有大變,本來就打定了主意不離李亞峰左右,剛才聽著那些後事安排,險些以為自己也要被趕了回去;但李亞峰對此沒提隻言片語,顯然是早明白了自己的決心。


    這讓他欣慰。


    “接下來……”王信想到這裏,剛要發問,卻被李亞峰先接住了話頭:“王信,跟我去一趟大夏山吧。”


    大夏山。


    李亞峰並不知道大夏山的所在,可他卻能找得到王琦聲的兒子王宇——早先,華文昌攪局無定鄉賽珍大會,將李亞峰逐到三危山上,王宇率三山十八友拔刀相助。李亞峰感其情,與之結拜,王宇算是“四弟”。


    後來王琦聲認華文昌為主,帶領王宇暨一眾門人出無定鄉,避隱大夏山,厲兵秣馬;而李亞峰事多,又顧忌華文昌,便與王宇少通了消息。


    今時今日情形不同,他從王琦聲處得知華文昌為渾沌所困,那算起來大夏山上的一幫妖精正與自己是同仇敵愾,少了一個華文昌從中摻合,他也就樂得與妖精們“再續前緣”。


    何況,那日王琦聲報信之時語焉不詳,李亞峰還有滿心的疑問要跟他商討一番。


    是以李亞峰便燃起了信香,聯絡王宇,這才跟王信一起到了大夏山上。


    向來有大神通者,能自領一界,三清尊神的太清、上清、玉清三境如是,矮胖老人——天靈宗主凝翠崖——的清靈洞天如是,勉強說來,海山八義的無定鄉亦如是;而賢王王琦聲,則以大夏山為界,自成一統。


    ——在往日,這還算得天下間不大不小的一個隱秘,如今卻論不上什麽了。


    李亞峰與王信由王宇引領,沿山路上行,滿目青翠欲滴,多見奇花異草,自知大夏山縱然不若無定鄉一般方圓千萬裏數,也是福地洞天之屬,卻也懶得驚異,隻默然前行。


    “大哥……家父如今不在山上……”王宇情知李亞峰到訪必然有事,但他做不得主,隻得囁嚅著賠笑說話,隱隱地顯得心虛——起初結拜時,王信還教給他要喊“老大”,可他怎麽也說不出口,一聲“大哥”說出來,竟顯得兄弟間有些生分。


    “我知道。”李亞峰悶悶地接口,心中波瀾起伏不定。


    話說他此來大夏山,是打算“認親”來了。


    王琦聲傳訊時,曾提到華文昌“托孤”,讓李亞峰墜了五裏雲霧,不知道華文昌從哪兒弄出個“孤”來,很是苦惱了幾日。


    後來,他想到世上應無事能瞞得過矮胖老人,連番追問之下,才知道原來華文昌當年入心魔界後並不安份,竟養了個女兒出來——如今更寄在了天外天的阿房宮裏,由薑冉和曹暮照料。


    李亞峰經曆的事情也夠多夠奇了,但這消息還是讓他如遭雷亟。


    待得反應過來,他先是哭笑不得,隨即想通了幾件事情,便很有些失魂落魄了。


    因為薑冉。


    李亞峰被錢強勸導,滿心想的是隻要手中掌握了江山,自然也就有了江山中的薑冉,再把一顆鮮紅滾燙的心兒剝開來看,不愁心上人不會感動。


    這本身是出於對薑冉的了解——但同時正是因為這種了解,他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那天在玉清境敗走之後再遇薑冉,竟然會遭了冷遇。


    癡心絕對,自己不如華文昌多矣!


    先前李亞峰存了僥幸,隻想著在那迷失的五百年中,無論華文昌為薑冉如何受苦,終究與現實無關,再者自己與薑冉“定情”在先,隻要沒了華文昌這個阻礙,萬事好說。


    但是,實實在在,華文昌吃過的苦頭,甚至叫李亞峰這個當事人都覺得太慘了一點兒……


    上溯曆史而回,苦心孤詣隱忍不發,隻求再續前緣;癡心之甚,迷失心魔界中,遺一女而身為天下所笑;費盡心機,以無上之堅毅強戰鴻蒙渾沌,到頭來卻終遭慘敗,一生所願盡皆成空……


    悲情之甚,無以複加。


    ——跟華文昌一比,古往今來的情聖們都得去死了……


    薑冉實在是沒有不對華文昌刻骨銘心的理由,除此之外,她已無路可退。


    誠然,感動不能等同於感情,可李亞峰太過了解薑冉,他猜得出,薑冉一旦感動,也就是動了感情——再說,憑什麽就隻是感動了?


    誰敢說薑冉沒有真的動情?


    那天薑冉不理自己,難道還不足夠說明了什麽嗎?


    她是已經選擇過了啊。


    甚至,李亞峰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即便華文昌被渾沌給一鍋燴了,薑冉也會找個沒人的地方,把那個見鬼的小女孩拉扯長大,還會在一個個一燈如豆的晚上語重心長地經常說起:“閨女啊,記著點兒,你老爹叫華文昌……”


    ——那誰誰誰,別廢話,過來一刀把我宰了算了……


    ——活著真他媽的沒勁了……


    能忍住了沒對身邊每一個人說出這麽幾句來,李亞峰已經成長了很多。


    現在,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拜上大夏山:王琦聲你不是受了華文昌托孤之命嗎?我來幫你吧。不管怎麽說,那個……那也是我的女兒……


    ——用不著較真,華文昌的女兒和我的女兒還不是一樣?


    ——薑冉,你看這事兒……不能讓孩子沒了老爸對不對?


    這一番心事盤算下來,李亞峰竟不能對任何人說得出口。也不由得他不往心口上壓了一塊大石。


    一路悶悶。


    大夏山被王琦聲經營得很是不壞,抱著一肚子憤懣的李亞峰來到山莊,竟情不自禁地呼了一口氣。


    “賢王……老四,你父親真的是個人物。”王信大喇喇地讚了起來。


    山莊無名,座落在大夏山的山穀中,周圍是數百丈高的大樹,枝葉繁茂,將整座山莊遮蔽起來,從外隻能看見一片青蔥。


    天光透不過樹叢,山莊頂上懸著百千顆明珠大放光華,卻不刺眼,明輝流地,柔和的光芒從地麵瑩瑩地照起,數十進院落便依明珠光華星羅棋布般地點綴出來;莊內有一麵不小的湖泊,順著湖上的三座長堤,山莊又分了三重。


    第一重青磚為牆,紅瓦壘頂,儼然法度森森;第二重則極盡清靈精巧之能事,將回廊因山勢婉轉高低跌落了,大家園林亦不能爭一日之短長,神工鬼斧,歎為觀止。山莊第三重卻是以一座不著二色的白塔為主,塔高三十三層,通體剔透玲瓏,塔頂立七尺高的塔刹,刹尖為琉璃寶瓶;白塔四麵,院落深深,樸實無華。


    且不論山莊景致如何造化,李亞峰與王信都看得出,依莊外巨樹與天頂明珠,山莊被一座大陣護衛得嚴實周密,固然一步一景,亦然一步一殺。


    “沒勁透了。”王宇終究是跟李亞峰學過幾句,撇嘴歎息,“大哥,我早跟家父說過,拿外頭陣法束手無策的那些人物,拚了老命也找不著大夏山的所在;但凡人家能找上門來,就這破陣,也擋不住。”


    李亞峰與王信聞言對視,都是不禁苦笑。


    一來,王宇說得不差,二來,王琦聲避隱大夏山,對頭卻是渾沌——便再降一級,在三清天尊與鬼姑神、天靈宗主等的眼中,這山莊外的陣法隻怕也……說糙一點兒:沒啥屁用。


    “老四,你父親什麽時候能回?”未進山莊,李亞峰先問了一聲。


    “應該不會太久。”王宇沉吟一下,說道,“家父一早去迎小主人,來回半天足夠。”


    聽到“小主人”三個字,李亞峰的眉頭又皺得緊了幾分。


    “老四,你什麽時候也跟那個姓華的一夥了?對了,你不是一直跟你老爹不對付?”王信老大不樂意,橫了王宇一眼。


    王宇苦笑。


    當年的王家“父子不和”九成是個噱頭,這也罷了,事到如今,哪還能把些許家事帶到大局中來?對父親王琦聲的作為,王宇隻恐跟得不緊。


    “大哥,先到莊內歇息一二,待家父回來,再議大事。”王宇不理王信,將兩人讓到山莊之中,在第二道長堤之後的會客室,設下香茶點心。


    “老四,你父親究竟是個什麽來頭?”檀木雕花椅上穩坐片刻,李亞峰忽地問道,“我想過很久,今天到你這裏才算看得清楚,你們家明明有這麽一份基業,當初怎麽還寄居無定鄉?你父親高瞻遠矚,天下事閉著一隻眼睛都看清楚了,可……我怎麽就想不出古往今來還有賢王這麽一號人物?”


    “這個……”王宇的笑容苦了又苦,“大哥,也不是說隨便什麽人都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何況,家父的出身,好像也早對大哥講過了。”


    王琦聲,原名王次仲,史書有載,王生於周末戰國之時,變通天下文字,將篆籀之體改為隸書;始皇帝一統六國後,召其入朝,王次仲不去,化鳥而飛。


    王琦聲在滄浪江邊也對李亞峰提起,多年之前,他雖是妖邪,卻心羨神仙,不意於群仙會上被廣成子揭破真身,大受羞辱;其後,他以仙為仇,潛隱無定鄉,是意圖報複。


    然則,王琦聲精擅潛蹤隱形之術,一身修為山藏海納,莫測高深,言行之間,竟似無所不曉,這不由得李亞峰不暗生疑竇,猜他是哪兒哪兒的高人,沒準兒到頭來一報名就能把人嚇一溜跟頭。


    ——對李亞峰來說,這幾年,類似的事兒經曆得實在有點兒多。


    “大哥……”王宇好歹是跟李亞峰共過患難的,眼見他一臉的不信,忍不住冒出一句,“總不至於家父非得有多大的來頭不可吧——我敬你是大哥,可你也不能不講理啊?”


    “呃……”這還真把李亞峰給噎住了。


    局中人說局中事,就王琦聲的來曆講過幾句閑話,眾人把話頭引向了當今的大局。


    自王琦聲神農穀報訊之後,天上地下有數的人物便都把華文昌當成了死人;隻見渾沌遲遲不出,一方麵暗地裏揣測應是那日四禦尊神與天靈宗主合力,讓渾沌的重傷一時難以痊愈,另方麵,卻也得讚一聲華文昌,想是那人臨死反撲,大約教渾沌多少吃了苦頭。


    從天靈宗主的清靈洞天到神農穀,一場亂戰之後,唯一的成果隻是死了個北鬥,被係以嚶嚶重望的盤古開天斧卻落入華文昌的手裏,如今便該是在渾沌處了——卻也無人為此憂慮太甚,正如天靈宗主不能一近驅山鐸,渾沌該也不能夠仗斧大殺四方。


    這一物降了一物的天道,本就如此。


    所以被李亞峰掌握的天刑金針就成了重中之重,他執意行來大夏山,在山外卻還跟著靈寶、道德兩位天尊護駕;南海小虞山上更是嚴陣以待,且不論曆經諸多戰事幸免於難的近百萬天兵與天庭諸將,還有上清境的二十萬天尊隨侍,乃至四禦、五老,天靈宗主與鬼姑神,俱都時刻準備趕來馳援。


    這般種種,也早教李亞峰在眾人眼中成了眾矢之的,一個機緣巧合下身懷重寶卻仗此恣意妄為的莽漢匹夫。


    李亞峰的反應恰到好處:“老子樂意!有本事逼得老子不玩了大家一拍兩散!”


    ——小虞山上的神仙菩薩們被氣暈過去一大半。


    但在大夏山的這間會客室中,對著自己的兩個兄弟,李亞峰也皺著眉頭說了心裏話:“我尋思著,這事兒不大對頭。”


    “大哥?”王宇順著話頭問下來。


    “我是這麽想……”李亞峰的語氣平淡,話說得卻是驚心動魄,“等渾沌出來——他總得出來吧?跟他講和行不行?”


    “老大?你瘋了?”王信翻著白眼,“跟他講和?你臨來的時候沒讓門板夾了腦袋?”


    李亞峰淡淡地反問,“為什麽不行?做人得恩怨分明,沒錯,我跟華文昌有仇,三番五次的羞辱,咱們的同學周謹、包括無定鄉那邊也有幾筆人命債,都得歸到他頭上,再就是……薑冉……好歹也算情敵。算下來要宰華文昌,我沒什麽心理負擔。可渾沌他惹我了?”


    “咱們算算他都幹過什麽?兩次,暗殺我師父——加上前幾天那回也不過三次,都沒成功;我師父比猴兒還精,估計以後也死不了,這先放在一邊。接下來就是占了那個……算是俞大叔?占了他的軀殼——當然俞大叔是慘了一點兒,現在還在觀世音菩薩的瓶子裏憋著呢,可是也沒死,過一陣就能複原。當然他還借俞大叔的名頭領袖無定鄉跟天庭打了一回,那是死人無數——隻要是打仗,總得死人;就算沒有他,無定鄉和天庭早晚也有一戰,我估計真到那時死人隻會更多——說起來這還算他幹了好事兒……再說神仙看我都不順眼,我看他們……也就那樣兒。”


    李亞峰的臉色洋洋不變,掰著手指頭一一往下數,“然後就算到華文昌那頭了,我剛說了,那是我對頭,渾沌宰了華文昌……我盤算著要不然給他送塊匾表揚一下?”


    這番話說完,王信不吭聲,王宇也接不上,兩人愣愣地看著李亞峰,一晌無言。


    “呃……牢騷發多了就沒人信了是不是?”李亞峰尷尬地笑笑,忽然抬頭,“賢王回來了。”


    話音未落,三人同時起身衝出房外,卻是神念感應之間都察覺了事有不對。


    果然,天外飛來一道青光,徑直投在大夏山無名山莊最深處的白塔頂上,現形出來,雖是賢王王琦聲不錯,卻行跡狼狽,細看下,王琦聲全無往日豐姿俊朗的超然之氣,倒落得發髻散亂、鼻青臉腫,竟像是吃了大虧。


    “曹暮你個小輩!暗算爺爺也就罷了,欺人都欺上家門了是不是?你給爺爺下來!”一手攬住白塔塔尖上的琉璃瓶,王琦聲居然絲毫不顧風度,跳著腳地破口痛罵。


    李亞峰腳下打了個趔趄,愕然:曹暮把王琦聲給打了?


    話說王琦聲再上天外天,奉的是華文昌的“遺命”,要接無名女童回大夏山。天外天上論戰力隻有曹暮與清風、明月二道童,勢單力薄——萬一有事,薑冉跟太白長庚星更是隻有添亂的份兒。是以眾人隨王琦聲一道折返,本來順理成章。


    起初,曹暮笑臉迎客,連接風洗塵的酒席都備下了,算得頗識大體。卻不料酒過三巡橫生枝節,無名女童惦念著王琦聲灌過她一壺酒,起了好勝之心,死活要找回場子;“小主人”有命,王琦聲也不敢不喝。


    那酒裏下了藥——若是尋常毒藥,王琦聲自是不懼,但曹暮也算得出身華佗門,用毒的本事出神入化,竟以靈丹生發藥性,直向腸胃入手。


    說簡單些:王琦聲竄稀了。


    縱然堂堂的賢王能拉下臉麵在天外天上到處拎著褲子找茅房,曹暮還不給他這個機會,眼見藥性上來了,折扇一擺,翻臉動手。


    這一戰王琦聲打得叫一個窩囊。


    他那《化經》千變是什麽也變不成了,一套“百家風流”的殺手鐧也施展不出,曹暮得理不饒人萬裏追打不休,王琦聲縛手縛腳,一麵還要顧及著別一不留神就變了“帶汁諸葛亮”。等兩人纏鬥一直到了大夏山,賢王已經氣得不賢,隻剩下了三屍暴跳,五內生煙。


    “賢王好心相請,曹暮怎敢不來?隻是……還請賢王先去走一遭五穀輪回之所,免得……”跟著王琦聲的怒喝,有人顯露身形,青衫無風自動,折扇籠在袖中,一臉似笑非笑,說是倜儻瀟灑,卻又從骨子裏透出來種懶洋洋的痞子神氣,正是李亞峰的軍師,曹暮。


    “你!”王琦聲頓足又罵一句,也不動手,袍袖一摔,氣急敗壞地走了。


    “曹!你小子!”卻是李亞峰又驚又喜,往空中一跳,迎上前去。


    “二哥!”王信緊隨其後。


    “……”


    王宇看著空中三人,忽然覺得自己這個“老四”實在有些多餘,歎口氣,轉身去尋父親王琦聲了。


    大夏山無名山莊的白塔之下,李亞峰,曹暮,王信,三兄弟再度聚首。


    事局波詭雲譎,五行三界,盡待渾沌重出,一時山雨欲來,遍地梟雄,屏氣息聲。


    滾滾雷霆,隱然響過天際。


    三十三天之上,原道德天尊所領上清境的兜率宮裏,也有兄弟重逢。


    陰山鬼國之主,號平天大聖,大力牛魔王端坐主位,兩邊數人,左首第一個大漢發色淡金,滿臉橫肉,缺了一條右臂,正是移山大聖,獅駝王;獅駝王對麵是混天大聖鵬魔王,白衣黃衫,眉目中盡顯逸氣;鵬魔王身側坐獼猴王,通風大聖麵沉如水,不發一言。


    昔年花果山聚義七聖,已至其四。


    四聖下首,海山八義依次坐穩,為首的是闊口吞天、厘山的犀渠、無定鄉隨緣城主豬三,其後嗜血狂刀刀四、青丘九尾狐六、秀山萬藤相思子花七;峨嵋大聖猴八倒拖黑木棒,蹲在門前。


    這兩家兄弟實是群妖中的魁首,自無定鄉扯出“逆天”旗號,天下妖精望風來投,也有黑虎、蕭有等不世出的人物趕來,但除開一個草木精怪之祖枯木道人外,無論神通資曆,還沒誰能蓋得過眼前這幾人。


    便又如何?七聖、八義,哪個不是愁眉深鎖?


    “眾位……”大力王微微搖頭,苦笑道,“別都幹坐著了,今日議事,總要定個方略……”


    “牛兄,俺老豬一向服你,俺家大哥如今又不在這邊,有話你便直說,俺家兄弟聽著。”豬三似不耐兜率宮裏沉悶的氣氛,將敞開的衣襟又往外撇了撇,露出滿胸黑毛,口上隻管催促。


    刀四、狐六、花七、猴八,四人聽了豬三開口,一起微微頷首。


    “老豬,你說的什麽話?”大力王的苦笑更甚,“咱們兩家兄弟的交誼也夠久了,要是我心中有了定計,早就知會了兄弟們,難道你還會不聽不成?但……我思忖良久,實在是束手無策——你這是何苦落我的麵子?”


    “大哥。”獼猴王忽地細聲細氣地插口,“別的我便不管,可老兄弟的話這回我不聽。”


    大力王的身子便是一震!


    早先大力王與鵬魔王計較:渾沌乃天生的對頭,合世間群妖之力亦不能敵,當下情勢,實宜合縱。七聖中的老兄弟在西天佛土占著鬥戰勝佛果位,便由此聯絡大雷音寺,再與天庭攜手,無論如何,先同仇敵愾除去了渾沌為是。


    說來美猴王之所以遁入佛門,也是為渾沌一事,兼之師尊天靈宗主便在小虞山與天庭群仙共處,對此自然允諾。


    今日大力王召集眾人,本是打算和盤托出,一方麵準備聯手對敵,另方麵卻是要籌劃一旦事成,再如何與仙佛應對——這番情景卻是似極了三國時吳蜀聯手,共抗曹魏。


    不想話還未說,便先被獼猴王堵了口。


    “老五,你且說說你的意思。”大力王隻得改口詢問。


    “我?沒什麽意思。”通天大聖的語氣平平淡淡,竟似事不關己一般,“大哥,淩霄寶殿上玉帝的椅子咱哥幾個也不是頭一回坐,不怎麽稀罕。不過……你要是還聽老兄弟的,我就不攪這趟渾水,等祭拜過了二哥、六弟,自然回去。”


    “老五!”大力王的麵子是真掛不住了,黑著臉喝一聲,“咱們兄弟同心,你胡說什麽!”


    獼猴王連眼皮也沒抬,嘿然冷笑,“可不是兄弟同心?出個有本事的老兄弟,主意大,什麽也不說——還有,大哥,我倒問了,六弟死的時候,你在你那鬼國的日子過得可還安生?”


    “老五!你當我沒找過?你是聆音察理萬物皆明,我可沒你那本事!”大力王的臉色騰地漲得通紅,走下座位來揪住了獼猴王的脖領,大吼,“老六死了,你當我不心疼!”


    獼猴王不答,任憑大力王動作,隻將腦袋擺向一邊。


    “大哥,五弟!你們這是鬧得什麽?”獅駝王看不過眼,強拉開兩人,卻不知該怎麽勸,愣了半晌,見兩人不再爭鬥,氣哼哼地回轉,一屁股坐回原位。


    眾人一晌無話。


    獼猴王來得晚,近日才到,卻帶來了七聖中行六的驅神大聖,禺狨王的死訊。


    原來昔年七聖與天庭一戰,功敗垂成,不單是折了一個覆海大聖蛟魔王。


    兵敗後,七聖各自流落,因孫悟空入佛門事彼此間又存了心病,幾乎聲息不通,獨禺狨王於戰事中替獼猴王挨了玉帝一掌,獼猴王拚死搶出來,兩人一直便在一處。禺狨王受傷過甚,強挨了七百年,終於不治——兄弟情深,獼猴王也曾上天入地求藥,卻在想要去尋大力王時聽說了佛土允大力王領了陰山鬼國,一時心灰意冷。


    說不得,若不是大力王如今占了天庭,獼猴王怕是連這個兄長也不認了。


    他本天生獼猴,洞冥通幽,為人又機警,早察覺大力王的心思,雖知道渾沌難敵,卻怎麽也不願與天庭了了血仇。


    “五弟,你總要知道大哥難做。”良久,鵬魔王歎息著圓場,“別人不談,海山八義的無敵子俞兄之事你也明白——要不是俞兄心係兄弟,未雨綢繆,又怎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大哥也是一樣,就算老兄弟,你便不曉得他是天下第一個心高氣傲的?委曲求全,究竟是誰難過?五弟,你自己說。”


    獼猴王悶悶地不願答話,半天才憋出一句,“幾位哥哥……我……我恨!”


    “罷了!罷了!”大力王忽地長身而起,仰天吼一聲,似將胸中濁氣盡吐出了般,“管什麽大局小局,受不得這些鳥氣!某家便是一個妖精,就是要活個自在逍遙、隨心所欲!”


    “大哥!”


    “牛兄!”


    七聖、八義,紛紛離座,眾人心意相通,轟然而樂。


    好一場笑!豪氣幹雲,驚得三十三天之上群龍低首,鳳凰不棲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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