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上營城。


    天剛蒙蒙亮,一名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就匆匆往西門而去,他原本的氣質多卑躬阿諛,可走著走著便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似乎自己高人一等。


    他是司寇田橫的家仆田簡,如今得了主上之令,要去城西竹林探察一件事情。


    上營雖非名城,可戶亦好幾萬,城分宮室貴族市場和平民等區,每區又設諸個街坊,各自成團,往往一坊發生的事情,僅僅隔著一條街就沒有耳聞,足見大城之態,而田橫雖為掌刑名捕盜的司寇,也難知尋常瑣事,隻要不鬧出大的風波或者有人舉報,他樂得清閑。


    一個多月前楚國來了幾個人,在城西竹林講學,田橫一直未曾耳聞,直到最近聽家仆提及,才察覺聲勢似乎變得有點大。


    原本他對講學之事不支持但也不會打壓,畢竟此乃最近十幾年列國流行的風尚,犯不著較真,落個頑固不化的名聲,可隨著竹林講學的聲勢愈發得大,一樁樁事情終於傳入他的耳朵,讓他頗為震驚,遂派值得信賴的家仆前去察訪。


    田簡步伐輕快,街頭認識他的人都會頓步行禮,讓他獲得極大滿足,但靠近城西竹林後,這種狀況漸漸消失,多同行者而少相對者,且大部分腳步匆匆,生怕錯過了,什麽重要事情。


    都是去聽竹林講學的田簡微微一驚,收斂心神,快步跟上。


    城西竹林說是竹林,其實隻得一片稀疏的竹子,與林無關,此時,中央有半人高的夯土高聳立,上麵端坐一位女子。白衣出塵,神情清冷,氣質高貴,容貌精致豔麗,似月宮仙子降臨凡塵。


    她神態略有青澀,似隻得二十上下,但看得田簡心神搖蕩,差點難以自持,忍不住感慨了一聲:昔年褒姒怕也不過如此


    他是司寇家仆,識文斷句。多有讀書。


    打量四周,他發現圍坐之人多有傾慕崇敬之色,但無有輕浮之態。


    端坐女子身前擺放著七弦琴,忽然輕輕一撫,樂音入耳,分外清冽,使人精神一震,然後田簡發現周圍之人全都正了身體,端了態度。沒了竊竊私語之聲。


    今日講墨書第二章女子嗓音便如琴聲。


    田簡皺了皺眉,才第二章或者是第幾次講到第二章了


    他擺著高傲嚴肅的姿態,可聽著聽著,神情漸漸不由自主變化了。仿佛褪掉了呆板的麵具,露出生動而精彩的真麵目。


    墨書竟然是功法秘籍


    她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向所有聽講者傳授秘籍


    而且邊傳授功法,邊教人識字


    田簡隻覺這荒謬異常,宛如身陷一場滑稽的夢境。身為家主信賴的仆人,他自然早就得傳功法,實力不差。對墨書所載的武功並不太在意,但怎麽能這樣做


    功法文字獲得的難易程度是貴族有別於低賤者的標誌,怎麽能不收任何報酬,不給予半點考核就傳授呢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自己辛辛苦苦,做牛做馬,好不容易才能識字練功,這些低賤者也配


    茫然四顧,他似乎看到了一些士人,一些破落貴族。


    接下來的事情愈發讓田簡震怒,除了傳授,還有指導,甚至會親身演示,而周圍眾人或聽得津津有味,比較自身所學,或專注沉迷,恨不得生四對耳,長兩顆心,有的則找來樹皮木板等物,時不時在關鍵處刻下自己才懂的符號,以便事後回憶。


    時間推移,一番修煉方麵的問答後,在田簡驚怒交加又渾渾噩噩的狀態中,女子結束了墨書第二章的傳授,轉而講起墨義。


    墨義田簡收斂心神,強迫自己聽講。


    可他剛剛平複了之前的波瀾,又是一番駭浪來襲,驚怒得他差點跳起,脫口喝罵。


    兼愛天地無別有情,人亦如此,雖有親疏之別,但得常懷仁慈憐憫之心貴不輕賤,富不辱貧田簡的表情陡然變得猙獰,強忍住了怒罵的衝動,荒唐諸侯貴族們天生高貴,豈能與貧賤者並列,兼愛他們


    不掀不義之戰當今天下無義戰


    非命功合天誌,有鬼神賞,命不注定這,這似乎有點道理


    田簡聽得時而怒目,時而揚眉,猙獰時恨不得撕碎台上的女子,欣喜時又想對她頂禮膜拜,隻覺她說到了自己心坎,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道理,自己隻要努力,還有繼續上進的機會


    諸侯紛爭,常百裏了無人煙,白骨盈野,無人收葬,此非特例,相信在座諸位不乏有所經曆者,隻有兼相愛,交相利,不掀無義之戰,方能避免台上的阮玉書悄悄鬆了口氣,今日輪到她講學,可她並不擅長這個,終於講完後的放鬆不亞於一口氣吃了十塊龍魚幹。


    她並沒有主持述苦大會,也沒講神佛仙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僅是話裏話外帶上幾分意思,免得在事情有成前激化與貴族之間的矛盾,而消滅列國,一統天下,還蒼生太平之意更是不能說,陳國乃小國,壓根兒不會有這方麵的野心,說了隻能適得其反,用簡單的非攻就足夠了。


    這一個多月來,他們沒有直接求見陳王,畢竟他非禮賢下士的博樂君,作為無名小卒,被直接打發的可能極高,所以,花費時光,專心講學,擴大聲勢,塑造名望,既可增強自身實力,又能引陳王主動召見。


    而效果也出奇得好,在趙柏等人的宣傳和努力下,講學由最初的無人問津到如今不僅平民百姓來學,不少有學識的大夫士子亦會旁聽,交口稱讚,欽佩不已。


    於是,孟奇等人名聲越傳越廣,漸漸有貴族前來,甚至不乏自附近城池趕來者,五位賢者與蘇先生的稱呼流行於大街小巷。


    見阮玉書結束講學,一位位聽講者慌忙站起,拱手相送,目含傾慕,態極恭敬。


    田簡心中風浪陣陣,整個人又驚怒又茫然,不知如何離開的竹林,返回的司寇田府。


    教文字,傳功法,不收報酬,任人旁聽留著黑色胡子的田橫僅是聽了田簡前麵一段的匯報就瞪眼怒目起來。


    田簡深埋頭顱:是。


    大膽,狂妄,逆人田橫氣得來回踱步,痛心疾首道,禮崩樂壞,禮崩樂壞,當真禮崩樂壞


    按照周禮,哪能隨意傳授功法,教導文字,這是諸侯貴族子弟才享有的特權


    看著天下紛亂,不少國家開始不遵禮法,為了強大而無所顧忌,田橫早就有類似感歎,但這種帶著巨大衝擊的事情發生在他眼皮底下時,還是讓他震怒得不能自已,愈發感覺禮崩樂壞,世事黑暗。


    他走了幾步,壓住情緒:繼續講。


    田簡看了看主上臉色,先挑非攻和不義之戰來講,然後才是兼愛尚賢天誌明鬼節用等內容。


    田橫臉色越來越鐵青,可沒有再爆發怒火,而是強忍著聽完。


    不拘身份使用有才華之人哼,這是要挖我們祖先的陵寢啊田橫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


    田簡趕緊道:主上,要不要驅逐他們


    因為講學而驅逐他們會不會給唐國借口等一下,他們來自楚國作為楚國的附庸,陳國常受唐國敵對,司寇田橫可不敢盲目行事。


    是,確實來自楚國。田簡沒有隱瞞。


    田橫踱了幾步,沉聲道:反正隻是講學,非是遊說,先派人去楚國詢問,得了確切消息後再驅逐。


    是。田簡轉身打開離去。


    這時,田橫的小兒子田括恰好路過,嘴裏喃喃自語著:天地不仁無別有情尚賢尚同兼愛非攻真是大才啊


    孽子,你說什麽田橫頓時暴怒,一巴掌呼了過去。


    田括實力不錯,接近外景,但礙於禮法,不敢躲避,硬挨了一記耳光,被打得嘴角溢血。


    尚賢真尚賢還有你這蠢材的機會田橫怒罵道。


    田括梗著脖子,倔強看著田橫:父親,天下之勢早就變了,沒有實力和才華者縱使竊據高位,也無法長久不是靠著禮法就能約束別人不覬覦的


    當今之道,唯賢居之


    蘇先生講了,天下大勢,如滔滔江水,順者昌,逆者亡,我們不能以螳螂之臂擋馬車之行啊必須不拘嫡庶,唯才是舉,這才是存活壯大之道


    田橫看著已經不敢認的兒子,囁嚅著嘴唇:孽子,孽子


    隔了幾日,還未收到楚國回複的田橫就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陳王召見竹林講學者


    王上,王上竟然召見他們田橫雙腿一軟,跌坐於草席上。


    陳國宮廷內。


    孟奇等人剛拜見過陳王,分坐案幾之後,就聽陳王道:諸位大才,吾有所耳聞,然陳國安樂,貴庶和睦,諸位之學怕是派不上用場。


    他留著標誌性的五絡長須,神完氣足,乃是一位宗師。


    這正是孟奇等人精心挑選過的小國,國君實力勝過貴族的小國


    等陳王說完,孟奇微微一笑,臉色變得嚴肅,沉聲道:


    陳國危若累卵,大禍隻在旦夕之間,何來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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