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一陣茫然,在一棵青鬆下佇立良久,輕輕一搖頭,徑直向墓園門口走去。


    就見一輛奔馳房車裏,杜冰嬋探出頭,不斷向我招手,我一上車,就見母親正坐在車裏――所謂母親,我此刻卻也是第二次相見。


    母親一見我來,身子微微一傾,本是清愁蕩漾的麵際,立時浮現笑容,她還是那般明麗和藹,眼神中遍是一層對我的憂戚與關愛:“桐兒……不,方隱。”


    我點點頭,嘴唇一陣嚅動,“媽”,這一稱呼卻終究未嚐叫出口。


    房車裏空間極為寬敞,杜冰嬋從駕駛室走了過來,見我僵在一邊,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方隱,媽媽一直在想你掛念著你,你竟然連‘媽’都不肯叫一聲嗎?”


    “等他再習慣習慣,不急……”母親又是一陣微笑,拍拍身邊的坐墊,“方隱,來,坐下。”


    我走過去坐下來,卻也極是別扭,我一個孤兒浪子,25年來,首次見到了自己的父母,這和見到一陌生人又有何區別?心中本無任何依戀和情感寄附,此刻見到自己的親人,我又如何能頓生出一種親人相見的激動和歸屬感?


    “方隱,媽媽今天――我今天來見你,是想再來看看你,因為嬋兒說你馬上又要外出,而且這一次離開上海,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所以,我一定要在你臨行前來看看你,也沒給你事前說一聲,不要怪媽――不要怪我啊。”母親語氣平緩,但神色卻掛著一層憂慮,又從身邊掏出了我的那塊玉佩遞給我,“這塊玉佩是你的護身物,你多多戴著它。哎,23年過去了。我竟然還能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我真的是非常心滿意足了,雖然你現在還不願認我和你爸,但是我不急,也並不看重,隻要知道到你就是我的兒子,一切就都無所謂了……桐兒,我這樣叫你,是因為我還懷著你的時候,你爺爺已經給你起好了名字。你本叫杜冰桐,你和嬋兒的名字,來自於唐代詩人虞世南‘詠蟬’詩中的‘流響出疏桐’一句。嬋兒帶你來見我們的那天晚上,你父親性子有些急躁,不許我和你相認,你不要怪他,好嗎?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


    我茫然搖了搖頭,卻聽杜冰嬋接道:“爸爸這個人,總是不言而威。但麵怒心慈,方隱,你可千萬別被他的表麵給唬住了,爸爸是個非常通情達理、好說話的人。等他氣頭一過,什麽事都沒了。”


    “桐兒,媽媽今天來見你,便是要向你說說一些過往。讓你知道一些事情,我知道你一定在怨恨爸爸媽媽,怨恨命運的不公。怨恨別人都有幸福的家庭有爸爸媽媽陪伴……但是,我也真的非常希望,你能明白我們尤其是你父親的苦衷,他是迫不得已,我也隻能依著他,可是,這麽多年,我們常常徹夜難眠,懊悔痛楚不已,有時候我在問自己,我真的連畜生都不如了麽,連虎狼都能舔護自己的孩子,而我們竟然連虎狼蛇蠍都不如,竟然把自己的孩子遺棄在山頭!”說到這裏,她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杜冰嬋趕緊掏出紙巾為母親擦拭眼淚,我卻望向車窗外,心下一片空白。


    “桐兒,媽媽今天給你說的這些話,隻在於你我親生血緣,嬋兒雖是我和你父親收養的女兒,我們從未待她若外人,但這些話,我也從未向她說起,你二人,也算得上是至親的兄妹,今天,媽媽就把我們杜家從未向外人吐露過的往事,向你兄妹二人說來,也希望你二人勿要傳開。”


    杜冰嬋立時正襟危坐,掃了我一眼,雙手握住了母親的手。


    “杜家,在舊時是一個百年望族,幾百年來曆出翰林公卿,將軍撫台,在新民主主義革命之際,杜家也屢屢出了好些革命誌士,其中,以你的爺爺最為傑出,他後來跟隨黨參加了長征,做過領導人的貼身秘書,解放後一九五五年國家為軍人授銜,他是共和國的開國高級將領,後來回到地方上官至某軍區政委、省委委員。但是,你爺爺軍功卓著,卻在十年浩劫‘紋革’中犯下了莫大的罪行,便是他曾在省革委會副主任這個位置上,對無數老幹部、知識分子和精英階層、競爭對手發起了殘酷的迫害和批鬥,造成冤案無數,冤魂累累。十年浩劫結束後,國家為受迫害人士平反,省上遵照中央指示抓捕了一大批主要冤案製造者和四人邦孽流。依你爺爺的罪行,即便有過戰功,但根據後來其他的案例,也至少要被判15到20年,甚至無期徒刑。但是,你爺爺卻逃過了法網,化名改姓,隱跡於鄉野老家。改革開放後,他率家人來到了大上海,闖出了一番事業,便是華夏集團的前身。但你爺爺死於你兩歲時,死時也才61歲。”母親說到這裏,眼神從我的身上移到窗外,言似未盡。


    “這其中,便牽涉到杜家的驚天秘密,你爺爺尚還在任省革委會副主任的時候,便有異人方士前來,這個人的真實麵目你爺爺、父親都未嚐見過,他對你爺爺說,杜家‘瘋狂肆虐,作威作福,榮極一時,卻有陰溝翻船,淪為階下囚的一天’,便指出你爺爺喪心病狂、迫害無辜,自有天劫報應:你爺爺不僅會被公審判刑,牢底坐穿,家人還有血光之災――但隻要聽從他的安排點化,便能逢凶化吉,化險為夷。你爺爺其時早已心有不安,雖然那個年代、大流之下,人人都已瘋狂,但你爺爺卻還有幾分清醒,心知如此瘋狂下去,他日定有不虞。聽來人如此一說,又被他的一些手段折服,沒多時就拜服了此人,聽從了他的建議和安排。


    “便是在這位奇人異士的點撥下,果然,你爺爺逃過了法律的審判製裁,而同時期那些和你爺爺一起作惡的人,幾乎都遭到了報應,槍斃的槍斃,判刑的判刑,唯有你爺爺平安無虞,最後來到了上海,開拓了華夏的基業。但是,這奇人異士是有條件的,他助你爺爺逃得生天,並且闖下了不菲的身家,乃是要讓你爺爺每年付給他巨額的報酬,這筆報酬,曾經壓得你爺爺和父親喘不過氣來,好在後來華夏逐漸壯大,總算緩過來。我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年,那人又來到家裏找你爺爺要錢,你爺爺說手裏困難,無法支付,或者來個一次性了斷,卻被這人拒絕,並言之‘天機一旦泄露,你還是要做你的牢去’,並且還說,葉家,同樣是如此情形,那葉家人便是心甘情願付錢,因而生意比你杜家做的大的多了……後來,我們才了解到,原來那葉登爵,便是早年的國民黨特務頭子,殺害了很多進步人士,遭到軍事通緝,在全民皆兵的時代,這葉登爵竟也逃出了天羅地網,同樣來到上海做起了大生意,原來,同樣是這奇人異士的點撥勘破,助葉登爵逃得一命從而得享天福,因而,葉家每年同樣向他支付巨額報酬……”


    母親說到這裏,我才如夢初醒,這葉登爵當時向我訴說往事前塵的時候,竟然隱瞞了這一段典故!原來,他當年根本不是自己“命大福大”逃過了解放軍的追捕,而是被高人暗中相助點化天緣,才逃出了生天!看來,葉登爵定然知道這一環節天機重大,不能透露給任何人,連我也一並隱瞞――那麽,這位未嚐暴露過真麵目的“奇人異士”,定然便是一位風水易數高人,杜冰嬋的老師斷腸子――便是段崖生,曾為構陷葉登爵的命相用神苦苦耗費多年心血,但遭到一位“幕後高人”的點破而遁逃,且段崖生的師父鷗聾子,更是在追捕葉登爵的時候,被那位“幕後高人”勘破了星相和身份、一舉向葉登爵告發,以致其師父死無葬生之地。如果我沒判斷錯,這位點化相助葉登爵以及我爺爺的“奇人異士”便是那位“幕後高人”!


    “你爺爺和父親沒有辦法,隻能咬著牙找銀行貸款,也慢慢挺了過來。不過,這奇人異士後來曾對你爺爺和父親說過一句話,說他替你爺爺包括替葉登爵所做的逆天改命手段,稱為‘借胎靈’,便是向我們兩家各自一個還未嚐出生的胎兒借‘靈命’,那葉家,當時葉登爵正好和第二任夫人結婚,夫人懷上了一個小兒子,便是借了那肚子裏小兒子的‘靈命’,而恰好當時,我懷上了桐兒你,那位異人便測算出償還你爺爺命數的,便是我肚子裏你的‘靈命’,我們當時也都沒想太多,以為可能隻是占用了你的一些福分和運氣,反正家裏有錢有勢,也不用擔心,但是,讓我們兩家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好似天打雷劈一般的噩耗!這乃是自你生下來,便已經注定了……”


    母親說到這裏,仿似如在過去,麵色驚懼無端,而眼淚卻已噙在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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