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少年男子粉麵朱唇,洗漱過後頰上仍有睡餘殘紅未褪,水墨般雙眉襯托下的眼睛比秋水還清。黑亮長發以一枝鬆玉簪鬆鬆束就,浣紗拔掉簪子,頓時有如黑瀑飛落,越顯得一張臉凝脂般細膩,紅唇似丹,墨瞳勝珠,恰似明珠生暈美玉瑩光,望之使人心動神移,移不開眼目。


    浣紗給柳歡宴梳發,一麵把一些瑣事向他稟告,突然想到說:“對了,夫人昨天晚上又哭了。”


    柳歡宴無聊地拿著那根鬆玉簪子在手裏玩,淡淡道:“她哭什麽?”


    浣紗把那犀角梳子斜過來敲了敲他額頭:“大人你裝傻還是怎麽,自然是為大人冷淡而哭啦。”


    “噯,小心點小心點!”柳歡宴瞧著鏡子裏,八寶梳橫過來時扯斷的幾絲頭發,不住皺眉,“嫌我頭發還掉得不夠多麽?她有什麽好哭的,婚前我和她講的明明白白,我有虛寒之毒,不能房事,她也答應了。”


    他的頭發真是易掉,浣紗梳了兩三下,夠小心了,掌心裏還抓到黑油長亮的十幾根,歎道:“大人這是用心過甚,所以掉發多,但凡把心思給個半分給夫人,就算你說的不能那個什麽,嗯,隻要對她更加好一點,想必夫人也不至於如此傷感。”


    柳歡宴道:“我也知虧欠甚多,可是眼下國事忙碌,我們那位皇上還嫌我不夠煩,另外給我找些事情過來,我隻有一個人,怎麽□□?夫人那裏,最近有所疏忽是難免的,回頭你找個機會,替我說說。”


    浣紗笑道:“何需我找機會去說,大人你隻消把這等梳頭喂藥的功夫交給夫人來做,她就一準就滿意得不得了,也不至於看到浣紗就兩眼冒綠光,恨不得把我吞吃了。”


    柳歡宴眼睛斜斜一瞟道:“浣紗不喜歡繼續幫我梳頭喂藥了?”


    語氣並沒有任何變化,隻是那斜瞟眼光裏的秋意肅殺,使得浣紗莫名打了個寒噤,笑道:“浣紗開個玩笑,大人切莫在意。”


    柳歡宴也恢複常態,道:“這樣罷,今晚下朝後,我去安撫一下夫人,同時你把那個藥,就在夫人房裏拿來給我喝。”


    “是。”


    柳歡宴反過手來,按住浣紗的手,溫言道:“最近事多,心燥,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好,你隻管提。為了我的事每一件都在麻煩浣紗你,現在又憑空多了鼓樓那位那件事出來,讓你幾頭奔波,我實在過意不去。”


    這是變相在為剛才那句話道歉,浣紗笑道:“大人快別這麽說,浣紗自小追隨大人,隻恨能力有限,要是能為大人多做幾件事,實在是浣紗的榮幸。”


    說話間頭發已梳好,髻上鬆鬆地挑著秋香巾,兩邊各有一綹細發沿鬢,飾以金墜角,越顯得嫵媚風流。這樣過後並不立刻穿戴朝服,而是拿起一枝筆來,鬆涎墨是剛剛一早就調好的,濃墨飽蘸,把筆頭在白玉盤子上舔掉餘墨,如是者三回,筆頭平滑如新,浣紗這才舉起筆來,仔仔細細在柳歡宴眉毛上添了幾筆。柳歡宴雙眉形若楊柳色如煙墨,本就用不著任何修飾,但是浣紗幾筆畫下來,雙眉有若刀裁,減卻秀氣添了英氣。浣紗再取過兩點特製黏膠,替他細細抹在兩額,並看不出分毫異樣,但牽動雙目微挑,不語亦微有淩厲之色。最後柳歡宴自行取過唇紙來咬著,使得不塗即丹的紅唇鮮豔淡化,近以常人唇色。


    浣紗最後舉鏡,讓柳歡宴自行檢查一遍。經過剛才一係列步驟,柳歡宴表麵上沒有任何變化,但是早起初醒之後的傾城國色便為另一種沉穩大氣所替代,同時使得他的美貌,也稍稍平和一些,不再如絕世之璧亂人眼目。這時的他仍隻一襲生絹單衣,眉挑眼動之間,便隱隱有了上位者的威儀。他見浣紗目不轉睛地看他,笑道:“成日家看,難道還未看厭不成?”


    浣紗笑道:“大人的容貌,我就是看一輩子也看不厭呢。隻是可惜,人家都是越打扮越美,大人矯飾目的,卻是要使自己看起來略微平凡一些。”


    柳歡宴哼了聲,有點悻悻然道:“別提了,我隻恨自己生就那一副妖孽相貌,不得不如此矯揉做作於人前。”


    鳳棲梧者得天下,這是柳歡宴傳奇的出道神話,但是另外一方麵,因他相貌過美,自打他一出現,各種各樣的流言就沒有斷過。一開始和梁雲羅,與韶王走得近就變成韶王,白身娶到謝閣老千金也是流言紛紛,一直到如今與皇帝的謠言更是塵囂甚上,遇女說女,遇男道男,簡直就是男女不拘生冷不禁。殊不知這已經是他每天精心妝飾,掩蓋了些許絕豔的結果。


    浣紗等柳歡宴上朝之後,把梳妝台上那些常用工具收起來,鎖進單獨的箱子,一切均已收拾妥當,這才回到自己的地方。


    因為侍藥的緣故,浣紗在柳府有個單獨院落,這裏丹房藥爐,一應俱全,還給她安排了兩個小丫頭。浣紗晚上睡在柳歡宴旁邊的耳房內,所以這裏隻有白天才來。紫兒見麵便上來道:“姐姐昨兒吩咐的藥,已經煎好了。”


    浣紗接過來,打開聞了一下,看紫兒麵色猶豫,問道:“有什麽事?”紫兒道:“姐姐,剛才跟著夫人的暖碧姐姐來過這裏,東看西看的,讓她看見這藥了。”


    浣紗臉一沉道:“我院裏的事,一向都是獨立的,就是夫人也管不著。你是怎麽回事,跟著我做事越做越傻了?”


    青兒瞧見不妙,忙上來道:“姐姐,都怪我不好,夜裏起了涼,早上肚子就不好了,一連去了幾趟,暖碧姐姐說夫人感了風寒,要一副煎藥,走到哪兒看到哪兒,紫兒的藥正在火頭上,她一個人擋不了。”


    浣紗道:“算了,這也不是大事,以後小心吧。回頭我上夫人那請個安,看她風寒如何。”


    說的是回頭,也就是現在要出去。青兒紫兒忙給她準備衣裳,把那藥放進食盒保溫。浣紗拎著它出了門。


    穿過兩條街就是方才柳歡宴口中所提的鼓樓街。有一座麵南朝北的獨立院落,也不知是柳歡宴什麽時候買下來的,從來不住人,最近才突然多了幾條人影晃動。雲羅出宮以後,暫時安排住在這裏。


    浣紗進門。這院裏分成內外兩進,如今內院裏徹底封鎖起來,除了一天三餐由外院遞進,裏麵隻留一個啞巴小鬟服侍。


    浣紗命小鬟開了門,走進屋內。這屋子除了一床一幾,別無他物,一人半高處開了個窗戶,上半天才有光線射入,住在其間終日混沌。雲羅在這裏,實際與被囚禁無異,又有些象是回到永巷的日子。


    她如小獸般微蜷在床,似是睡著。那天皇帝強行歡愛,受了涼,她體質幾經折磨以後變得虛弱無比,當天晚上送出宮來,就發燒躺下了,昏昏迷迷始終不甚清醒,柳歡宴原來還有些計劃,無奈都隻能權且擱下,叫浣紗每天送藥。


    因燒得厲害,雲羅兩頰飛起大紅,但是深深凹陷下去,顯得憔悴不堪。浣紗是跟著柳歡宴在江南就認識雲羅的,對比從前,看看今天的模樣,不由唏噓不勝。


    “姑娘,起來吃藥吧。”


    雲羅姓梁,但是這個姓氏,不論何種情況下都是不會再用的了,浣紗在這種偏院裏,連“雲羅”兩字都不想提,因此隻含混叫著。


    她叫了幾遍,雲羅才迷髡隹郟繳窗閹銎鵠矗顧紉t坡尬諾揭┪叮紀肺18澹淹吠嵯蛞槐摺d繳吹潰骸罷庖┧淇啵媚鋶粵慫硤宀嘔岷玫摹!


    不管她怎麽哄,雲羅就是不肯吃,前兩天燒得厲害,喂她吃藥時眼睛都還睜不開,更不會拒絕,但今日較往日清醒,便執拗起來。而且,望向浣紗的眼睛,既有畏生,也有些戒備在內。


    浣紗笑道:“姑娘,幹嘛這樣看我?難道我會害你嗎?你以前認得我,不記得了嗎?”


    雲羅還是那麽看著她,突然,一個細小的聲音滑出唇間,說得很慢,卻是清晰:“皇上。”


    浣紗一怔:“姑娘?”


    “皇上。”


    不管浣紗和她說什麽,勸也好騙也好逗也好,她總是隻有兩個字,就是“皇上”。雲羅得了癡癲之症,浣紗當然早就知曉,傻瓜鬧起脾氣來比聰明人難辦多了,聰明人可以講道理或壓或哄,傻瓜一旦執拗起來,嚼破舌尖也沒用。


    眼看一碗藥就快涼了,浣紗端起來道:“姑娘,你是不肯吃?”


    雲羅定定看她,半晌,緩緩地搖頭。


    浣紗順手就往地下一潑,藥香刺鼻四溢,浣紗跳了起來,指著雲羅鼻子道:“別以為你還是什麽千金之體,你的生死,無人在乎,你喜歡作踐自己,那就繼續,老娘才不來跟你來磨磨唧唧。”


    她朝外麵走,快到門口時,頓了一頓,回過頭來,冷笑道:“我告訴你,皇上不會要一個傻瓜。他早就不要你了,隻有丞相還算好心留你一命,別作踐得丞相都不要你了,到時一個傻瓜流落到街上也無人理會!”


    門重重地一關,碰出極大的響聲。雲羅受驚一顫。


    她縮在牆角,半天慢慢地抬起頭來。


    視線起初是茫然無從,落在哪裏都沒有焦點,看著地下被浣紗潑掉的那碗藥,依舊濃濃地散著藥味,她有些苦惱地揉揉額頭,聞到那藥味有些惡心,想吐卻又吐不出什麽來,這幾天她幾乎未曾進食。她又看到旁邊桌上,浣紗走了,可藥罐還在那裏擺著。


    她看了許久,眼皮仿佛打起架來,慢慢闔上眼睛,就這麽又睡著了。


    另一邊屋子裏,浣紗輕輕關上用於窺探的小鏡門。


    柳歡宴相當懷疑雲羅的癡癲之症是假的,借出宮這個機會,決意對她有所考驗。不告訴她原因,皇帝事先也未安慰兩句,突然地便將她轉移出宮,隨後又關進了這間與世隔絕的小屋。如果雲羅是裝作癡呆,麵臨這種情況一定陣腳大亂,從而露出偽裝的蛛絲馬跡。


    怎料,雲羅打那天出宮就發起高燒,成天昏迷,不得已隻好讓浣紗天天過來照顧,私底下卻囑咐浣紗,擇機試她一番。


    今天她固執不肯服藥,浣紗覺得是個機會,便佯裝動怒,說了一番難聽話以後離開了。小屋裏成天幽禁不見外人,藥味潑地觸鼻,再加上斷絕了她某種程度上的希望,浣紗覺得是個正常人都會受不住,哪知道雲羅對此毫不在意,轉頭就又睡了,而且連被子也不懂蓋蓋好,這一作踐,趕明兒病又深了。


    浣紗撇撇嘴:我那英明賽過神仙的柳大人哪,隻怕你這次是猜錯了,這位姑娘禁不住你們這些大男人幾番折騰,真的變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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