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歡顏在山穀中停留了三天,除了第一天試探雲羅之時出人意料的舉動以外,其他的時候照料雲羅還算盡心,為她各個方麵都進行了治療。


    那光照並不傷眼睛,雲羅感覺刺眼,其實是針刺神經所致。次日敷藥之後雲羅眼睛隻是略有紅腫,其他無不良反應,但她由此看到柳歡顏,對之頗有抗拒見外。


    柳歡顏也不計較,終日隻替她針炙治療。


    壽春宮溺刑之後雲羅耳力受影響確實是真,從她對雜聲的滯後反饋便可驗證,好在不甚嚴重,耳疾相對易治,柳歡顏替她針炙了三天,幾乎使她的聽力恢複了□□。


    至於癡症,那著實是難以把握。柳歡顏的針炙是對她的耳癡和精神滯後同時進行,偶爾會問她的感知,雲羅回答,每次都極端準確。對此柳歡顏得出結論:從病者無罪角度出發,不認為雲羅仍是偽裝。但若到了這個地步,雲羅如果還是假做癡呆,她這一係列對於“癡呆”來說再正常不過的反映,隻能意味著她的精神確實也已壓迫到了崩潰邊緣,通過針炙、藥物診治都已非治本手段,柳歡顏給出醫囑,最好是讓她從此少受刺激,不然很容易加深再無痊愈希望。


    在這三天內,柳歡顏還準備了多種草藥,給雲羅泡浴,那些草藥有著神聖的治愈及淡疤效能,竟比西昌國價比千金的水精膏管用得多,雲羅泡了三天澡,渾身肌膚細膩若脂,再也看不出半點瑕疵。而她表情的略有癡呆和反映的相對遲鈍,與眉眼之間隱約多出的一重挹鬱相呼應,非但不顯得愚魯可笑,反而使她莫名更添誘人光彩。


    這三天也耗費了柳歡顏極大精神,雲羅容光煥發的同時她卻臉色蒼白,不過似乎是很滿意診治的結果,含笑端詳著她,道:“最初讓你吃苦,甚為抱歉。但是想必你若有知覺,一定恨著我哥哥,那麽連帶恨我也沒有關係了。我不能治好你的心病,總算是把你身子調理過來,隻望你以後多保重,人生還是自己掌握些主動比較好。”


    說完這番話以後,柳歡顏便不告而別。她一向是這樣,來得突然,走得也是突然,沒有誰能掌握她的行蹤。


    柳歡顏走後,先前柳歡宴派在這裏的兩名老成嬤嬤才開始派上用場,原來她們竟是宮中派出的教習嬤嬤,她們接受的任務,便是繼柳家二小姐之後,開始教導雲羅一些宮中禮儀,為雲羅重新入宮做準備。


    雲羅大家閨秀,自小所受教導不淺,嫁給韶王自然也嚐試學習過某些皇室規範,雖然她此時愚鈍木訥,但是重新學習,揀起來也不甚艱難,很快就學得個似模似樣。


    除了教習規矩以外,沒人拘管,少有壓迫,也不再有柳歡顏這樣似友似敵、若即若離的人處處監視觀察,這段日子,可以算是雲羅“重生”以後,過得最為舒坦的日子了。


    這個幽僻山穀內,草堂精舍隻得三五間,前麵的疏林花園後麵的藥圃,占了極大麵積。或許是深秋花開較少,雲羅不怎麽注意那片疏林及花園,倒是對藥圃表現出了不一般的耐心,每天學習規矩以外,不管香吟怎麽勸怎麽拉她都不再出去散步,而是整天整天地坐在這個藥圃之間,仿佛看這裏麵數十上百種藥物出了神、入了迷。


    事實上這個藥圃在柳歡宴搬去京中以後,就荒蕪下來,到現在還能在生長的都是一些生存能力特別強的植物,至少在香吟看來,稗草雜花,是占了絕大部分,剩下的都是殘存藥根、未剪去的莖葉等。隻是雲羅每天坐在這裏,目光搜搜尋尋,仿佛有看不完的興味。


    雲羅以前從未學醫,打小就跟在身邊服侍她的香吟知道,小姐應該是連一本最簡單的醫書都未看過。


    倒底她在看什麽?難道小姐經由柳小姐一治,對醫術產生興趣了?可是她整個人癡呆呆的,又怎麽會懂得對醫術產生興趣呢?這麽整日枯坐,對著眾多雜草以及泰半腐爛的藥根,究竟能看出什麽名堂來呢?


    有一次香吟替她倒茶,回來就看到雲羅俯下身去,在草叢中挖出一個黑乎乎的殘根看著。


    香吟服侍她已久,從前很多事就不必雲羅關照她心領神會,是以她一向就是雲羅用得最貼心的使女。今日仍然如是,盡管她一點兒也不明白小姐在幹什麽,但每當雲羅到藥圃長坐之時,她往往有意識替她把嬤嬤及那個聾啞丫頭打發開,不過雲羅大半功夫就呆呆坐著,實在無需這麽小心她也露不出多少端倪。


    雲羅每天睡得極早,不到掌燈時分便睡下了。


    黑夜中望帳如流雲輕垂,雙眸清炯,每夜皆是如此,安安靜靜絕無半點聲響,都道這癡傻弱女朝起夜息,甚好服侍,未曾想夜夜對著自己深涵如海的心事,瞬不交睫。


    但這一夜與往常不同。


    深山無更鼓,雲羅但聽得長風呼嘯穿行於山脊林梢,想是濃雲蔽月,窗前並無如雪月色揮灑。


    風入鬆,進園,扣門。


    不,不是風,是人。


    那人輕捷的腳步徑自停在床前。


    “雲羅姑娘。”女聲輕喚,“雲羅姑娘。”


    雲羅闔目而眠,一幅綾羅錦被蓋得端端正正,她睡姿也似足大家閨秀。


    外麵的女子卻等不得,掀開她羅帳,悄聲再喚:“雲羅姑娘。”


    雲羅睜目,與之安靜對視。


    “別聲張。”她輕聲道,“雲羅姑娘,起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雲羅表情分毫沒變,那人知她反映一向慢幾拍,等不及了,伸手就來抓她,半哄半嚇:“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一個你很關心的人。姑娘,不要聲張哦,當心嬤嬤聽見了來抓你。”


    裹上鬥蓬,半拖半拉,把雲羅領出了門。


    穿□□,走疏林,轉過山角來到那方碧玉湖。一隻小船靠在水汀。雲羅象是突然吃了一驚,開口道:“船!”


    那人拖著她,雲羅死也不肯移動腳步,那天柳歡顏帶她坐完船,就在山洞裏飽受折磨,顯然留下至深印象,見到舊物,觸景生情。


    那人回臉欲對她說話,星夜微光照著她麵龐,雲羅猛吃一驚,道:“橘子!”


    橘子就是那個聾啞婢,她不會講話,這名字也不知從何而來,宮裏嬤嬤閑餘無事還笑橘子原是無口之物。


    誰說橘子無口?橘子剝開皮,一瓣瓣都是水靈靈的嘴巴。


    橘子知她是個癡呆,大半夜的講道理顯然是行不通的,便伸手一攬一抱,另一隻手便掩住了雲羅的嘴。


    她力氣大得很,雲羅一路過來多半就是她拖過來的,這麽一抱輕輕易易就抱了起來,跳上船,點篙撐開。


    舟兒行得飛快,寂夜唯有破水之聲,橘子行了一段,低下頭來想再行哄騙雲羅幾句,卻哭笑不得:她蒙上嘴不得說話,又夾住了不得自由,居然就這麽半倚半靠地睡著了,青絲一綹飄在橘子肩頭。


    橘子感慨萬千,輕歎道:“唉,傻姑娘,二小姐說你癡癲是福,可是若你與王爺順利逃脫,重歸自由之身,尚且如此癡癡呆呆,江湖漂泊,全在自己,又怎見得是福呢?”


    青絲隨風,雲羅連眼睫都沒晃上一晃,睡容甜美。


    劃到岸邊,橘子抱著雲羅跳回到岸上,也不再叫她了,索性抱著她奔行。


    山另頭落拓青衫,焦首踮足,身後停一輛青布篷大車。


    臉兒煞白,嘴兒緊咬,手兒緊絞,亂步踏得枯草成片兒亂折腰。


    車簾門掀開,露出一張清顏絕俗的臉,也穿著黑夜裏容易混淆的深藍衣裳,氣定神閑地微笑:“何必如此緊張?”


    那心慌意亂的人駐足,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向他道:“從前,是我誤會你,從今而後,我們恩怨一筆勾消。隻是我的母後人在深宮,還望柳大人能夠分神照應。”


    柳歡宴懶洋洋道:“聖上事母至孝,聖母皇太後定得安康,王爺無需掛懷。”


    穆瀟歎道:“唉,你不必安慰於我,此番遠赴天涯,母子相會隻在來生,穆瀟不孝,思之其心如煎。”


    柳歡宴道:“聖母皇太後與王爺不一樣,她生是那宮苑之人,魂夢骨髓都浸入宮苑氣息。你們母子兩種心腸,到頭來一定選上兩條路,我以為王爺在作出選擇之前,就看得很是明白了。”


    他語氣平常,不知怎地,穆瀟有侵骨的寒冷,仿佛那個俊美無倫的年輕人雖然不過是就事論事,尚嵌著一層其他的意思。


    沒有來得及追問,柳歡宴跟著說的兩個字打消他一切疑慮,狂喜如潮將他頓時吞沒:“來了。”


    橘子抱著雲羅奔上了山。


    雲羅途中醒了,實在被一個身量比她還矮些的人抱著上山若猶能安睡,她不是傻子,簡直是頭豬了。


    橘子好氣力,一口氣奔上山也有些氣喘,把她放下來,低低笑指前方:“王妃你看。”


    雲羅未曾注意到她連稱呼都改了,怔怔直目不遠之處。


    記憶中刻骨銘心的那抹身影,連他的走路姿勢,舉手投足,縱然多經磨難,亦未曾輕意抹滅半點。他乍然回頭,是夢裏依稀不變的臉。


    天上有星光仿佛瞬間匯入雙眸,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穆瀟揉揉眼睛再看,確定沒有可能認錯,愴然大呼出聲:“雲羅!”


    他不顧一切衝上前來。


    而雲羅似是傻了,隻看著他,橘子輕輕地推她,她渾然不覺。


    穆瀟跑得近了,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


    靜夜之下隻有他的呼喚,除了他的呼喚還有風,除了風,還有……


    還有一抹絢麗到極至的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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