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匆匆趕到禦書房,一眼看到柳歡宴神情輕鬆,頓時渾身的緊張都鬆弛下來。


    柳歡宴開門見山道:“皇上,程穎田回來了,一切在計劃內。”


    冀州和涼州兩地軍務,一直是皇帝久懸不久的心事。其中,涼州雁門以外為胡人遊牧,近年對中原多次騷擾以小打小鬧為主,大將軍趙秉文鎮守涼州,皇帝繼位後態度良好,不僅專程派員朝賀,皇帝選妃名額點中其女,趙將軍亦安排車馬送女上京,態度相當配合,皇帝自然也報之以瓊瑤,他的女兒就算不能當上皇後,貴妃之位是跑不了的。


    而冀州那邊的情況就十分模糊了。冀州提督嚴濟乾,西部邊戍轉調就任,他的前任,就是定王蕭澈。蕭澈打仗號稱不敗,在他帶領下冀州又號稱定王軍,這個稱呼延至今沒變,軍中高職多半是他心腹,其中副提督劉航,就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皇帝即位之後,劉航公然迎接由京中逃至冀州的定王,統下所部也桀驁不馴生硬無禮,隻差沒有明動刀槍煽動軍變了,至於嚴濟乾老奸巨滑,態度曖昧,而且就算把他收伏用處也不大,統軍時間太短,在冀州威信不高。


    最麻煩的就是定王在冀州軍威太高,他和西昌對峙時打過幾個大勝仗,在民間口碑也很好,皇帝若胡亂給他加個罪名輕易定罪,反而易激起軍中和百姓嘩變,倒是會給冀州軍出兵借口。但若任由定王在冀州,則最終將坐以成禍。所以皇帝和柳歡宴於此極有共識,冀州軍務必須盡快抓過來,定王和劉航必須盡快除去。


    為此事,皇帝和柳歡宴籌謀已久,上次柳歡宴在朝堂上公然提到一樁征地舊案,派出欽差,便是向冀州軍及定王開戰的前音。兩個月以來皇帝翹首以待,柳歡宴深知關鍵,所以第一句話,就讓皇帝徹底放下心來。


    皇帝喜笑顏開,問道:“很好,程卿人呢,就你一人過來?”


    柳歡宴道:“程郎中雖然得手,也被發覺,他又帶了個人,行動不便,在瓜州渡口被打傷,幸而臣派出接應的人趕到,這才平安過了長江。如今傷重難以麵君,由臣先來稟報。”


    “這麽說,程卿還帶了個人證回來?”


    “正是。”


    燈下兩個人都是舒心笑容,幾天前針鋒相對的不歡作雲煙而散,柳歡宴輕咳了聲,皇帝關心地問:“卿家傷風還沒好透?”拉起他的手,隻覺手指冰涼,“這半夜裏趕過來,恐怕又要累卿加重病症了。”


    柳歡宴不動聲色抽出手來,道:“臣病已愈,多謝皇上垂顧。手涼乃臣之固疾,任憑天氣如沸,臣的手也暖和不起來。”


    皇帝道:“你這個倒底是什麽怪疾,還是要請名醫多方調治為是。”


    柳歡宴笑得雲淡風清:“皇上,正事要緊,無需為臣小疾操心。”


    冀州軍務如鐵桶箍圍,原本這對君臣毫無插手餘地,而唯一的突破口,正是拜被聖母皇太後賜死的先皇遺妃於昭容所賜。


    於緹本身隻是學差之女,但是她的娘家卻是冀州大賈,河內有言喬木雙棲,家大業大,一個是沐家,另外一個就是於緹的母家姓喬。


    喬家大富,多年來極力求取進身之階,巨銀捐官、宦門聯姻、甚至想方設法送女待選,與朝中官員也多有來往,比如皇叔誠王爺,據傳十家鋪麵至少有七家是由喬家敬上。於緹就是喬家走在力求上進這條道路上的產物,有幸受到先皇寵愛,不料好日子還沒開始先皇駕崩,喬於兩家倍感失望之際,卻傳來於緹又得新皇青眼,此事雖說有虧禮法,喬家也顧不上太多,加上於緹送回的信息中某些暗示,當即便宣誓效忠於新帝。皇帝最關心的就是冀州軍,而喬家在冀州經營近百年,不可能不與軍方發生關係,皇帝之意,就是要借他家在軍方滲透已深的網絡,動搖冀州軍代表人物定王以及劉航的根本。


    其間發生一點意外,於緹為聖母皇太後賜死,但是事情如弦出箭,由不得喬家回頭,並且皇帝表示從喬家族女中重新選一個,喬家仍舊全副精神來配合。其實冀州要動軍部,勢必至於也會損害到喬家部分利益,但柳歡宴在統籌全部的時候已經考慮得非常周到,牽連也隻是傷及皮肉,絕不會動其筋骨,因此喬家更無顧忌。


    有了這些準備,才把已經完結的征地舊案重新翻出來,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新帝重譽,派遣欽差調查的理由冠冕堂皇。程穎田親下冀州,明著是調查征地案,實際是慢慢由小案牽扯出大案,借著喬家所提供的線索,動一發觸全身,最後竟然查到兩樁大案:一樁是軍需涉嫌造假虛報,一樁是收受賄賂買官賣印。


    柳歡宴把程穎田收集到的證據一樁樁列舉給皇帝,前者是軍需涉假,更新換備間隔異常,把次品軍需發給常駐軍,卻暗囤新軍,疑有謀反意圖,後者則是安插心腹收受賄賂,坐成了同樣是殺頭的大罪。這兩件案子隻要拿到任何一件的實據,就足以動搖軍方根本,程穎田此次辦案,完全超出了皇帝的最好預期,他不但拿到實據帶回人證,當場在冀州軍營,還使計使偷工減料的部分軍需曝出真相,已經使得軍心大亂。另外一方麵上月柳歡宴的那趟神秘出巡,則是悄悄地去會了喬家在晉地的礦地商局,掌握到了軍需造假所需原料的原始證據。兩邊配合,可以說是萬事俱備,明朝在早朝一旦掀出此驚天大案,定王威望將從此踩滅到地。


    隻是這兩件大案千頭萬緒,早朝發難,該從哪裏入手,如何進攻,怎樣抽絲剝繭層層推進,都還是需要仔細籌劃的,一君一臣,商議徹夜。


    一連幾天,皇帝忙的沒有功夫上蒔慧宮來,隻是天天打發臨止過來探望。雲羅一如往日,無憂無慮玩樂如常。


    香吟做了幾副綁腿,等臨止來時送了給他,臨止含笑稱謝接過,甫出宮門,卻隨意地扔給跑腿小太監:“小圓子,送給你吧。”小圓子先笑道:“謝謝師傅!”然後方道,“香吟姐姐的這個做得可平常,哪及得錦瑟大人做的那活兒精致用心?”臨止繃著臉道:“給你就給你,哪來那麽多閑話!”終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雲羅午憩方醒,聽得外廂喧鬧,挽發緩緩走將出來,是錦瑟與香吟在爭執。這兩個見了麵譬如冤家對頭,天天吵,錦瑟樣子分外囂張,雙手叉腰:“我是司儀,就為了你們娘娘不善管事,才叫我過來。我做事,還輪不著你來指手劃腳!”


    香吟漲紅了臉,有淚珠兒在眼中滾來滾去,道:“你明著是欺侮娘娘,皇上賞賜之物,自是娘娘所有,你有什麽理由收了去!”


    錦瑟道:“誰說不是娘娘所有?我隻是幫娘娘收管起來,皇上賞賜這些下來都是不記檔的,我替娘娘一件件記著。不然,就怕娘娘要了這些無用,都給一些惡心的小人據為己有了!”


    皇帝幾乎天天賞下東西給雲羅,珍貴,頻繁,且從不記檔,錦瑟這麽說,明著是指香吟欺雲羅癡呆,獨自私吞,香吟氣得發抖,偏偏她是司儀,雲羅自己不能管理,她把管理賞物的大權奪過去,還真沒的回對。錦瑟冷著臉道:“桂枝!還不趕緊統計記檔,杵在那做什麽!”


    香吟轉頭見雲羅靜悄悄站在一旁,向她跑過來,拉著她的手道:“娘娘,這個錦瑟實在太蠻橫,她……”


    猛然想到雲羅半癡半傻,說什麽她無動於衷,當即住口,果然雲羅隻是蹙眉道:“你們好吵,睡覺。”


    香吟淚汪汪的,忍氣道:“是,娘娘,我們不吵了,奴婢扶娘娘回房歇息。”


    雲羅也睡不著了,坐在中庭,搖椅之上搖啊搖,剛才那場爭執、價值何止萬金的珍寶似也全不在心上,可是香吟按捺不住,重又返回,與桂枝張羅著一起整理,反過來監視著對方。


    這天下午異常熱鬧,雲羅欲休息而不得。dd殿外陡然喧鬧起來,夾雜著各種各樣的話語:


    “你不能進去!”


    “讓我進去!”


    “太妃,雲娘娘不見客的!”


    “滾開!我要進去!”


    “……”


    太妃?


    雲羅半闔的眸間,閃過一縷不惹人注意的沉吟。


    萬太妃在門口,倒底是不得而進,有更多的人試圖上來拉她回宮,萬太妃死死地扳著門框,破口大罵:“賤人!梁雲羅小賤人!不要以為躲在裏麵就沒事了!你盡管在那裝瘋賣傻,跟殺害你丈夫和你父親的凶手共處!賤人!老天有眼!雷也劈你!把你和狗皇帝一對狗夫妻劈成萬段!”


    她聲音淒厲,一如半夜在墓地啼叫的夜梟,歇斯底裏的不似人聲,一班太監宮娥嚇得魂不附體,手忙腳亂捂住她嘴不及,萬太妃早就瘋了,紅著眼睛,上來一人咬一口,切齒的咒罵從捂著她的掌縫裏不絕泄出:“狗皇帝,你和那奸相狼枰黃瀉ξ葉慷嵊蟹蛑荊哉枷鵲垡佩焱隻鄭慊嵊斜ㄓΓ∧慊嵊斜ㄓΦ模


    半老徐娘發了瘋,力大無窮,眾人一時還真奈何她不得,十來個人也不能使她扳著門框的手放鬆開來。秋林帶著根木棒衝出來:“都閃開了!”一記狠狠砸在她後腦勺,萬太妃應聲而倒。


    秋林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玫福宮的人都死光了,看一個人也看不住?快把太妃請回去,絕對不能讓她再出來,啊也不對,沒準過兩天,這位太妃娘娘就該換個地兒呆了。叫她消停點,你們沒死的話懂得該怎麽做了?”


    冀州兩件大案鬧出來,矛頭直指定王,萬太妃在宮中的日子自是一落千丈。為要挾定王起見,皇帝短期內肯定不至於取其性命,可她敢上蒔慧宮來搗亂,移居冷宮那是鐵板釘釘的事了。人人都知道:太妃完了。人雖未死,已可以將她當個死人看待,如若任由一個死人還能鬧出什麽花樣的話,這個宮裏的下人也確實都隻好去當死人了。眾人心領神會,趕緊把昏迷著的萬太妃搬走。


    雲羅從頭至尾不曾出去,甚至躺在搖椅連動也未動分毫,然而眉眼間一霎的恍惚。潮生潮滅,一個人由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榮華富貴走向身敗名裂,也就在須臾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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