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每一個細微表情變化,都逃不過臨止的眼睛,急忙笑道:“既然如此,也不勞柳夫人也撐著相陪了,我們娘娘好容易出宮一趟,處處透著好奇,不如就由奴婢引著娘娘逛一圈,皇上意下如何?”


    這個房子,原就是雲羅住過十八年的房子,何需謝盈塵或者臨止相陪?這不過是讓皇帝趕快脫身的借口而已,皇帝咬著牙點了點頭,他的臉部肌肉是完全僵硬的,又不敢作出太明顯的表示來,連點頭的脖子也呈僵硬狀。雲羅偏生瞧了出來,拍手笑道:“皇上貪吃,可不是鬧肚子了!”皇帝鬧了個大紅臉,餘人也皆忍俊不禁。


    如此一來也好,皇帝順理成章地不再陪同,臨止也忙著照顧皇帝抽不開身,謝盈塵委實是無力奉陪,於是叫了兩個丫鬟,兩名婆子相隨,叫兩個婆子在前麵提了燈籠走,丫鬟另外再提一個小巧的琉璃燈照亮,如此一來,即使園子裏一點燈光沒有也不至於跌著。


    皇帝當真是吃壞了肚子,宮裏的飲食向來極其注意,就算是過年也不至於胡吃海喝,但是所吃的每一樣皆是葷油重腥,他跑到街市上那些個零碎細食嚐了十來種,先別說那些東西幹不幹淨,就是沒有問題他那腸胃也受不起。這可忙壞了臨止,團團地圍在皇帝跟前服侍,相府裏兩位主子皆有不足之症,所以常年備著藥庫,這時也有管事和坐堂的人,但是臨止不放心在外麵用藥,隻找了半兩幹馬齒莧熬一碗清湯,熱氣騰騰地讓皇帝喝下了,折騰了好一番,方略覺好些。


    臨止趁機進勸:“皇上,還是早些回宮罷?”


    皇帝正要回答,忽聽外麵有一點小亂,他示意臨止去看看,不一會臨止神色緊張地跑進來,低聲道:“娘娘不見了。”


    這話來得太過突然,皇帝沒精打采之間,聽到這個消息,甚至有點怔忡,不敢置信地問:“不見了?”臨止臉色無假,他這才著急起來,“這許多人跟著,怎麽會跟丟?快去找!”


    於是把那幾個倒黴的丫鬟婆子叫進來,嚴加審問,隻說雲羅先是順著廊下走,後來漸漸往西園裏去,走了一會便說冷了,叫一個丫鬟打回頭去拿手爐,她隨意手指一點說:“我去那。”那個地方是西園裏的橫碧軒,下人無有不知,兩個老婆子在前麵緊走幾步先到橫碧軒張羅一二,另外一個小丫頭提著燈籠引路,不幾步發現後麵好象沒有人了,回頭一望才知大禍臨頭。


    其實在不得已驚動皇帝之前,四下裏已經找過一遍,皇帝此來相府並沒表明身份,謝盈塵雖大張其事卻也沒有說明客人的真正來曆,但她大妝出迎的態度早就表明了這是一個大大的貴客,絕不是輕易可得罪得起的,是以雲羅一旦失蹤,幾個當事人緊張萬分卻不敢大肆張揚,自己尋找耽擱了一會,找不到報與主母,謝盈塵大驚之餘重新撐病起來,吩咐闔府裏找,這又耽擱了一會。皇帝聽報,這時就過了大半個時辰了。


    皇帝聽明緣由,臉色鐵青,抬腳便把一個小丫頭踢得老遠,吼道:“帶我去!”


    相府裏數百個下人都連夜出動,一波又一波的聲勢驚人,到處燈籠如火如浪沸沸地點滿了一個園子,橫碧軒更是燈火通明,雲羅失蹤所在離那兒不遠,是在一條三岔道上,左右皆是密密花林,雲羅以前便是嗜花如命,她住的西園最多的便是花,柳歡宴接手這個府邸之後未對西園做任何格局的改變。這一帶打得亮如白晝,那花林裏稀稀疏疏的,隻角上一片是梅花吐蕊,其他均未在花期,一眼望去但見枝葉扶疏,哪裏有人?皇帝急燥道:“找!每一寸地皮都給朕翻過來,她還能飛了不成!”這個“朕”字一出,終於證實所有人心中已然惴惴想到的那個猜測,上下皆嚇得魂飛魄散。皇帝還待發怒,忽然聽到有人叫:“找到了!找到了!”


    雲羅卻是回到了前廳,那麽多人一起在找,她幾乎是一出現就被人發現了,當珍寶鳳凰兒一般捧了起來,死死抱住哪裏還敢讓她多走一步。皇帝三步並做兩步趕了回來,見雲羅的模樣好不狼狽,紫貂毛的鬥篷翻了起來,沾滿汙泥,連裏麵白綾棉的裙子都沾上了,左邊鬢發微亂,臉色白得沒一絲血色,嘴唇卻已凍得青紫。


    她看到皇帝,便落下淚來,撲到皇帝懷中,皇帝隻覺她抖個不停,渾身冷如冰塊,他忍下柔語安慰的衝動,厲聲道:“你上哪兒去了?”他扳著她的肩頭,讓她麵對自己,尖利如簇的眼神深深刺入她的眼底。而她兀自發抖,戰戰不能成音,眼中淚水滾滾而落,顯得既驚且痛,又恍惚一片,自韶王死後未曾見過她如此神情,象是受到生離死別打擊一般,是她想起了什麽?皇帝越來越是不安,大聲道:“你倒底發現些什麽?!”劇烈的搖晃使她從那種愣怔中脫離出來,她緩過一口氣,募地放聲大哭起來:“爹爹!爹爹!爹爹不要走,爹爹帶我一道去!”大廳裏麵的知情人,皇帝、臨止、謝盈塵,一個個都覺得心頭象是幽幽吹過了一陣寒風。


    雲羅癡傻之後,有一樣好處是隻認得眼前人,並不會回憶過去,所以她從來沒有無端端提到她早已死去的父親,或者是活生生死在她眼前的丈夫,偶然受到刺激之時,也不過是重新記起些許永巷所受生不如死的罪苛dd隻有那才是刻骨銘心的記憶。然而在這從前的梁府、現今的柳府,她忽然記起自己的父親,卻又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皇帝緩了一緩,神色和悅下來:“你看到你爹爹了。”雲羅泣不成音,傷心萬分道:“爹爹,爹爹,……他叫我,叫我去……我找他……他不理我……爹爹走了,爹爹走了,他不帶我去!”正語無倫次地說話,周應楨進來,手上拿著一物,皇帝認得是今晚她頭上插戴的釵子,周應楨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句:“底下人在映心石層附近找到的。”皇帝對謝盈塵看了看,謝盈塵亦低聲道:“是去書房的路。”映心石層一帶都是假山,路滑苔重,但是從西園到從前梁尚書讀書的明道堂,這一條路是最近的捷徑,假如雲羅在西園確是撞見了“鬼”,恍惚見到老父相邀,然後憑著記憶前往明道堂,最有可能就是走這條路。而天色昏黑,路無指引,走得匆忙了,那裏原是容易滑倒的地方,看來她一身的汙泥就是這樣來的,並把釵子跌落而不自知。皇帝歎了口氣,忽然什麽都不想再過問,將她攬入懷中:“別哭,別哭。可有感到不適?疼麽?不要傷心,不要傷心,我在你身邊,我不會離開你的……以後也不再傷害你……別怕,別再害怕,別再哭了。你沒事,便是天大的幸運。”


    雲羅顫栗著縮在他懷裏,閉上了眼睛,一顆心,劇跳未已。


    仿佛又奔跑在輕雲蔽月之下……


    支開一個丫頭,打發兩名婆子先走,剩下那一個,她借口冷,原是扶著肩膀走的,也就把手籠在袖中。退兩步,左閃,輕悄無聲,遁於花林之中,這相府年下的也未曾做如何安排,這西園裏更是如同封鎖無人問津,她一入花林,便若魚兒入海,根本沒有人可以找得到她。


    緊緊地咬住下嘴唇,幾乎咬出血來,身體肌膚緊貼著衣服,寒氣嗖嗖地灌入,內外都似結成了冰,這會兒謝盈塵那感染寒症的冷,對她而言怕也不過如此了。強抑住那微微的難以抑製的顫栗,她迅速而輕悄地奔跑起來。


    “隻有這個機會,雲羅,你隻有這個機會!”腦子裏隻有這樣一句話,她拎著裙裾拚命地跑,拚命地跑,心中陡然生出多日來壓抑在最底層的激烈。


    丞相府便是她昔日的家,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地皮,對她而言,都熟悉得如同手心的掌紋。越過春日裏漫漫桃李芳菲的花林,後麵是牡丹亭,由此向東,逾短坦,出西園,繞回廊,倚青牆,穿過不為人知的角門,三兩個拐一轉,迎風是一大片藥圃。


    藥圃。藥圃。


    柳歡宴接手尚書府之後,改變得最厲害的一個地方,就是藥圃。浣紗親自料理,自來不假他人之手。藥圃不大,隻得十來丈見圓,月色清星光明,照得地麵雪雪白,那藥圃上規規矩矩一片長一片方,和當初在柳歡宴隱居在神京觀所種是如此相似。


    她徘徊於月下,行走於藥田邊緣,時不時彎腰下身,翻開那凍僵了的藥葉子來看,這裏不比山郊野外那個荒棄了的藥圃,所有藥物都是生長得旺盛。她每塊地裏隻看一次,隨即向前走,時間不多,她不可能耗在這裏研究,忽然翻到一塊必須要看藥根的植物,地凍如鐵,她用力一拔,沒能□□,倒將自己的身子閃了閃。


    這一閃,幾乎驚叫起來,地下一條斜斜的人影。她蹲著不動,渾身血液幾乎瞬時凍結,看那人影動了動,玉立修長,髻發長衫,是個男子,那不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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