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衝著方夢姬忙亂地一點頭,語氣掩飾般略嫌生硬:“朕沒想到,如此巧合。”方夢姬苦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似乎謙辭和謝恩都不合適,皇帝卻回轉身,臉沏冰霜,一字一頓,“你燒得是什麽?”


    秋林扶著皇後,她手足猶痛得抽搐不定,原本是驚駭欲絕的神情,這時臉上空蕩蕩的,仿佛一切喜怒哀樂都被抽離,眼睛黑而空。少女時代那樣多迷離美好的夢境,到今天終於不複存在,皇帝那一腳把她的夢踢得徹底粉碎。


    “你燒得是什麽?”皇帝又問一遍,他自忖沒有太好的耐心,方才因賢妃意外而稍微有所打散的憤怒,重新回來了。方夢姬不無擔憂地望著皇後,當此之際她自然是什麽話也不敢講,隻能由衷代她著急。


    相對於皇後銀絲鬏髻上繁重華麗的八寶攢珠朝陽焰狀五鳳釵,她的臉顯得小而稚氣,青白慘淡,傷心絕望,唇邊卻流露一絲笑意:“皇上既有定論,那又何必再問?”


    她剛剛跪好,五隻鳳口銜裏的成串珠兒來回蕩個不休,折得那珠子後頭射出的目光陰沉如不波之井,全然不象是十六歲純真無憂的少女所該有的,皇帝不知為何堅硬的心裏突然生出一絲鬆動,隻望她這時哀告求饒,隨便湊個什麽理由出來,他就找個台階順階兒下去,無論她是被人利用抑或心甘情願,總是可以原諒她年紀輕輕就身陷泥渠。可是她一點都不,竟然如此固執地站到他對立麵去,並不給他一分情麵,既這樣自掘死路,又如何奢望他給她一線生機。


    他問方夢姬:“你剛才在這裏,可曾看見皇後做過些什麽?”


    方夢姬微帶怯怯的表情,指指燒剩的那半卷畫。皇帝不耐煩道:“朕豈不知她在燒畫,另外她還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這畫中人你可曾見到?”


    方夢姬猶豫了一會,低微地答道:“皇後用一種很是古怪的語調在念一段話,臣妾聽不明白,至於畫像,臣妾未能睹得全豹dd”


    問她便如沒問一般,皇後卻冷笑一聲,幹幹脆脆道:“畫上是雲妃,那個禍害妖精!畫上附著怨咒,從此以後惡夢怨咒永隨那賤人,教她生而不安,雖得嬰孩,必附邪蠱!”


    “把她拉下去!擬詔廢後!”皇帝不等她說完,即狂怒地下旨,皇後被拖著出去,她怨毒無比的詛咒猶自長長遠遠留在這神前:“你父子夫妻,永無寧日!”


    皇帝不是傻瓜,他當然想到了皇後去壽春宮、隨後焚毀畫卷又讓他逮個正著這一係列都屬精心安排,這個設局的人卻未必是皇後本人,連那畫像是否真的就是傳說中的顏妃亦頗存疑,但是卻渾然不曾料到從皇後口中說出來的真相竟是如此。雲羅聞異香發生意外,他很清楚這是有人弄鬼,比如那位蟄伏在壽春宮的聖母皇太後,隻是這位皇後本來就不是他意中所選,又厭憎她不夠聰明,反正查不下去也就順水推舟的冷落了她,可是這樣的冷漠卻把她推向對岸。


    皇後臨去尖利的嗓音,惡毒的字語如同刀片,生生切進他的耳膜。若說心無芥蒂,這等小女子無知無識的詛咒又怎麽傷得了他強大而強硬的心誌,可是偏偏就心有掛礙,他是真真正正的猜疑,皇後的每一字都斫中他最柔軟的地方,激起他最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慢慢化為無可形容的憤怒,似潮汐狂湧,如烽火燎天,如萬鈞巨岩,那樣多不可戰勝的痛苦,他狂吼一聲,竭力抹平這些不詳意念。


    他不記得是怎樣衝到了蒔慧宮,雲羅正睡著,他雖燥狂不已,卻隻看見她恬靜柔美的睡顏,使他瀕臨瘋狂的腦海瞿然一醒。


    雲羅孕後體質雖是不佳,但一直沒有很大的反映,自過了年,或許是受那香所害之故,又或許是身子重了,卻一天天懶怠下來,白天也隻肯坐坐躺躺,因為天氣逐漸回暖,逢陽光正好,香吟便安排她在三麵砌著琉璃牆的八聲軒裏休息,這日雨雖停了,天氣陰陰,雲羅便隻在前殿歇著,繡榻上長發如雲霞鋪就,蘇合香和她自然散發的幽香輕逸美好如夢。


    皇帝坐在她旁邊,她一點不知,自顧在做著什麽夢,櫻唇微現一縷甜美。幾個月前她那驚悸、惶懼、悲哀以及絕望,早已離她遠去,酣睡之餘她素手皓玉,相疊於腹部,似乎她最大的安寧和最大的幸福,都來自於那裏。


    皇帝凝視著她,想道:“那隻是無知婦人的一句詛咒。我和她,還有我們的孩子,自然會終生幸福。她是這樣安穩,這樣平靖。雲羅,我隻是太自卑,太怯懦,我隻怕不能夠擁有如此完整無缺的你,種種自私竟變成對你無盡的折磨。然而要不是那樣你永遠不屬於我,那三個字……韶王妃那三個字……至今仍使我渾身冰涼。雲羅,雲羅,如今阻撓我們的一切因素都不複存在,我們有了共同的結果,我們會一起看他幸福快樂的成長,你說對麽?”


    起初隻是心裏想著,等皇帝驚覺過來,發現自己輕聲反複地對她說著,已不知翻來覆去、糾糾纏纏向她說了無數遍,那是埋藏在他深心最不可言明的恐懼與歉疚,而今乞求原諒的話終於說出了口,可是卻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父子夫妻,永遠寧日”那八個字,象一朵腐爛的毒花,悄悄開在他的心房,他瞪大眼睛凝視雲羅,目光哀切,滿額冷汗,似乎她柔美的睡相之後風雷隱動,驟雨將至。


    他的吻落在她的頰上。她睫毛閃動,眼瞼下閃出明媚迷韉娜峁猓:娉鮁矍暗娜誦偽懵凍霾用樂良男θ藎鬧諧粘彰悅裕螄攣侵了憒劍嗤鸌希鋈灰患嵌襇模醇巴耆量閫鋁慫簧懟


    皇帝作聲不得,看著宮女們為她忙忙碌碌,看她嘔吐得十分辛苦,好象其情洶洶似的,便問道:“怎麽了?”采藍道:“回皇上,娘娘這兩日總有些積食,常常嘔吐,昨夜更因鬧刺客,未曾睡足,直到午後方才吃了一點香糯米粥,這時大約又積住了食了。”


    皇帝道:“該不會是上次餘毒未清?”采藍道:“太醫看過了,並不認為是這樣。”嘔吐本是懷孕初期的表現,那時雲羅好好的並無反映,不承望她都反映到日後了。等到收拾完畢,雲羅倦極又睡,皇帝枯坐良久,無趣地走了。


    雲羅不由得冷笑起來,他這一日心情極惡她怎麽看不出來,但是心情壞透了就要她為他尋著開心,聽他的所謂訴苦所謂不得已,乃至抱著更大的奢望,她卻一點沒有這樣奉陪的興致,更不想給他半點希望。他的心裏越是浠浠瀝瀝下著雨,她的陰霾才能夠略微化解。


    皇帝茫然不已,毫無方向在禦園走了一陣,心情愈加糟糕,想到賢妃有孕,剛才還讓她受驚一場,賢妃一向善解人意,倒不如去走上一趟。


    博山爐裏點上一把瑞腦香,奉上賢妃親手泡製的香露,坐在榻後為他按摩,含笑道:“臣妾愚篤,隻學了兩招按摩的手法,便不自量力拿來效顰,皇上勿怪,隻望皇上舒展放鬆心神,臣妾願即足矣。”


    “賢妃手法不錯。”皇帝讚道,“香露也好,就是你這裏的瑞腦香,也勝似別處一些。”


    賢妃精於製香,但是皇帝跟前,她始終未曾盡展其才,今天所用的瑞腦香,也不過是宮中常用的香,但經她的手製作出來,香味尤其精純,皇帝聞慣了這種香,一下子便辨別出來。賢妃隻微笑:“皇上過譽,臣妾不敢當。”


    皇帝歎了口氣:“如今還是你這裏好些。雲羅朕隻盼她能早早把那個孩子生出來。”她懷的是他的骨血,他心裏早就愛煞了,可是就為了這個至今安安穩穩躲在娘胎裏的小東西,他和她親熱也不是,心心念念惦記著分寸,疏遠又不能,熱了再冷下來那種滋味卻簡直是個噩夢,好容易柔情遣綣,她不是睡覺便是吐,若說坐在一起聊聊天談談心罷,雲羅偏是紋絲不懂得應對,這種日子過得苦惱極了,但是計算她的日子還有五十天左右,還有得熬。他想等那小東西生了出來,他一定要好好給他點顏色看看,但是不知到時雲羅是否不依,想她自己象個孩子,還抱著個孩子同他嘔氣的情形,唇角止不住便勾了起來。


    方夢姬暗自歎息,卻引著他的話頭道:“臣妾魯鈍而訥言,遠不及趙姐姐風趣三言兩語能令聖上解頤,大呼痛快。”


    皇帝嘿了一聲:“淑真還好,但是朕對著她就覺著一股子金戈鐵馬的氣息迎麵而來,和她打雙陸,倒象是進行了一場殺伐。同是將門之女,賢妃的性子柔婉得多。”


    聽起來是四平八穩,不過皇帝提起雲羅那家常化的語氣和笑意,顯得見與眾不同,就算對趙淑真也是直呼其名,唯是對她賢妃長、賢妃短,她從沒聽他叫喚一聲半句她的名字,她心裏酸溜溜的突然有點不是滋味,隻是以她的性子,雖然是羨慕人家,也終究不會說什麽。


    “賢妃,朕有件事托你。”皇帝已被熏得陶陶然,按摩得渾身舒泰似乎是半睡半醒之間,說了這麽一句話。


    方夢姬急忙肅然應道:“是,皇上請吩咐!”


    皇帝笑了起來:“不必這樣緊張,沒有大事,朕隻是要你,平常多到慈元殿走走,多陪陪朕的母後。”


    方夢姬雖是不解,但還是答應下來:“是,侍奉太後原是臣妾本份。”


    “母後心中藏有一事,仿佛極是苦惱。但朕總要知道那是一件什麽樣的過往,才能夠替母後分憂。”皇帝深邃的眼睛裏睡意全消,炯炯地盯著這個目前看來唯一善解人意,最能幫助他的妃子。


    方夢姬卻沒料著是這麽一件為難的事情,不禁猶豫。皇帝道:“你諒必了解朕所指為何?”方夢姬道:“臣妾略知,想是與太後大相國寺遇刺有關。”皇帝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將白衣少女的事與她說了,甚至把顏妃之事也說了,至於顏妃和太後曾經有過的關係,自然是略而不提,但就算她果真分毫不知,以賢妃之敏,自也能輕鬆猜到。


    方夢姬沉默半晌,道:“臣妾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道:“這麽問就是想講了,那便講吧。”


    方夢姬咬唇道:“皇上已得那少女真容,索尋顏妃娘娘畫像隻是懷疑兩者關聯而已,何不就把這幅真容給太後看一眼呢?”


    皇帝歎了口氣,道:“你不知道,這件事母後是想捂著,想必有她的理由,她這兩日行臥不安,舉動失常,已是如此煎熬,朕若將這畫像直接往母後麵前一放,母後若是還想瞞著朕的話,豈非要驚嚇著急出一些毛病來?弄清楚這件事的首尾固然緊要,但是母後安康快樂更是朕之所願,用那麽簡單直接的方法過於絕情,朕是斷然不肯。朕隻望你溫柔善解,且現如今又懷有龍裔,母後一定是喜歡的,你陪著她,慢慢得了她的心,說不定她倒肯將苦衷吐一些給你,如此朕也能有機會替母後分擔一些。”


    皇帝對人狠厲,治下嚴苛,哪怕心愛之人、同枕之妻都能眨眼之間翻臉無情,卻不想他對其母有如此孝忱,方夢姬心中一動,望著皇帝的眼色,便不期然現出柔情來,雖想著那是一件至為難的事情,太後連親生兒子都三緘其口,又如何肯對眾多兒媳中的一個吐露,可是在那柔情一動之中,覺得什麽事都是能為他做的,也就答應了下來。


    皇帝露出到鍾萃宮以來唯一一次真正的笑容,拍拍她的手,算是說了句平生罕見的安慰人的話:“今天嚇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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