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眾皆沉默,琴兒更是有種荒謬到滑稽的感覺出來,傻呼呼地對著雲羅,沒言語了。


    偏是雲羅拉著她的手,往前送去,固執道:“你打她,你打她!”琴兒急得要哭出來了,又不敢把手抽回來,隻得一跪:“娘娘,奴婢不敢啊!”雲羅停了一下,眼色莫名:“不敢?”她低下身子,認認真真地告訴琴兒,“她會打人,她要打人的,很苦。”


    這宮裏除了秋林和香吟之外,采藍多多少少也聽見一聽風聲,但見雲羅如此認真的態度,認真的語氣,那話似是可笑可又透著淒楚,連他們也隨之難受起來,香吟低聲道:“娘娘,你還是別說了,旁人不知道這事哪!”


    雲羅仿佛沒有聽見一樣,輕輕地道:“她打我,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是血,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很多很多蟲子,黑黑的屋子,動不了,說不了話,很痛很痛,還很癢。餓…害怕…冷…而且痛。”


    那些支離破碎、時斷時續的語言,h滿無限淚,聞者無不心酸,秋林一直在琢磨雲羅中途強扣這兩個人的用意,聽到這裏,也不用問了,分明是她要向錦瑟發作,至於為何遲不發作晚不發作,偏偏等錦瑟離開蒔慧宮才發作,秋林也不去費心尋思了,象雲羅這樣的女子,別說是他是服侍她的人,就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也不能不為之心疼,當下也不必再客氣著了,遞了個眼色,已有一條鞭子傳過來,道:“琴兒來。”


    琴兒怔怔看著手中多出來的那條鞭子,害怕得幾欲大哭,她先聽雲羅說時,也同樣心酸,雲羅雖是癡癡呆呆的,可那些話,教人毋庸置疑地堅信字字皆真實,那就是清華美貌的雲妃娘娘曾經過的苦難,超出世人想象之外,尤其可以聯想到她變得這樣形同弱智,隻怕也是受的這些苦所致。然而同情是同情,琴兒畢竟隻是一個眼界甚窄的小丫頭,成天和夢姬主仆嬌養深閨,突然讓她手執鞭子對別人動刑,這種事情她想想都害怕,那鞭子握在手裏,如同燒滾了的烙鐵。


    錦瑟也是神變氣更,她是這個三麵琉璃透明敞亮的華閣裏唯一不曾聽清楚雲羅碎語的人,雲羅沉浸在噩夢之中,她也同樣墮入魔鬼般往事裏難以自拔,越想越是憤怒,那憤怒的火自心中燒到頭上,烈烈地自她眼內蔓延出來,耳聽秋林這般吩咐,厲聲道:“後宮之中,不得擅自加刑,我是有職司的人,請娘娘告知我犯了哪一條哪一件宮規家法,否則,便是雲妃娘娘,隻怕也不能輕易動我!”


    秋林皺著眉頭,睥睨她道:“錦瑟大人一向聰明,這事卻做的很不明白。娘娘令旨已下,要說不服,也等挨完這一頓,娘娘消了氣,你再討還這公道不遲。”


    當真要靠琴兒來執刑,那是不成的,秋林示意之下,早就上來兩名腰闊膀圓的小太監,執住錦瑟雙手反到背麵看守起來,秋林半哄半威脅:“琴兒,沒聽到娘娘的命令麽,別在那兒磨磨蹭蹭的,上去。”琴兒見雲羅炯炯地看著她,正是把十二分的注意力放在她這裏,不遵令而行是絕不能過關的,隻得怯怯地走了幾步,也不敢說話,閉上眼睛,那手裏的鞭子就甩了出去。這一鞭到有一大半落空在外頭,嚇得後麵兩個小太監躲之不及,落在錦瑟身上隻得一小半,這三月裏的衣裳穿得不多不少,鞭梢劃了過去,幾乎是沒有感覺。


    但錦瑟已知今日這場羞辱逃不了,蒔慧宮鬧騰了這些時候,外頭一點風聲也沒有,分明是這裏的消息傳遞不出,她不可以躲,躲了隻怕換來更多羞辱,所以拿住她的小太監雖然逃了,她還是站在那兒不動,琴兒第二鞭又揮了過來,這鞭著力就要大一些,錦瑟為之一顫。


    雲羅的眼淚慢慢湧了出來,一樣是這麽多人圍觀著當眾羞辱,一樣是任由宰割無還手之力,好似站在那人群裏麵的不是錦瑟,而是自己。離開那些苦難似乎很久,又似乎曆曆仍在目前,如今雖是珠繞翠圍金嬌玉貴,雖是三千寵愛集於一身,可是她常常感到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在做夢,那個麵相寡情、雙唇淡薄的黃袍男子一翻臉,她的夢就醒了,她就將跌回到地獄中,一生一世不得脫。


    “香吟。”她喃喃地喚了聲,撲在香吟肩上,忍不住大哭起來。香吟含淚勸道:“娘娘,這過去之事,不用想了罷?你不是都忘記了嗎,不要再想了。”雲羅搖著頭,頓足大哭:“我記得的,我記得的,就是她!就是她!我不喜歡她,你們打她,打她啊!”


    她哭聲亦如小孩,撕心裂肺,卻有清泉似的通透曉澈,但是這樣的哭聲,隻讓所有人更同情,而不至於覺得她殘忍或無情。秋林暗暗歎了口氣,雲羅這是裝得太好了,這樣輕易地引起別人同情,然而正因為太好,這裏至少有一大半的感情發自內心,不是裝,錦瑟今兒個是在劫難逃,他也不用客氣了,輕聲命令,剝除了錦瑟的外衣,將她綁在了柱子上,不要琴兒動手,換了他的小徒弟小四兒上來抽打。


    長鞭落在皮肉之上撕裂的聲音,深紅的血潑濺如花,雲羅不哭了,瞪大眼睛直視這番情形,每一鞭落下,在她都有切膚之感,又有說不出的痛快。這一天她千想萬想,終於來到了。錦瑟咬牙苦忍,迎著她的目光,尖利地笑了起來:“你裝!你再裝!裝得個白癡樣子為所欲為,我看你還能得意幾天!”


    她是豁了出去,八聲軒中人人臉色大變,香吟厲聲道:“你們這幫人都是死的,就聽她沒上沒下辱及主子麽?!”太監們把錦瑟的嘴牢牢堵起,打得更重了,半個時辰過去,錦瑟便成了血人似的。琴兒和一些年輕宮女們早就掩麵不敢看,就連香吟和秋林也擔心起來,錦瑟三品的職司,雲羅哪怕再“不懂事”,再得寵,把她打死那總是不可以的。


    幸而雲羅折騰了這一陣子也無力了,昏昏欲睡的,香吟和采藍便哄她去睡,她猶自強道:“我要看。”香吟微笑道:“好好,娘娘先休息一下,你不累麽,就是你不累,腹中小皇子也累的啊。”雲羅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肚子,香吟再勸,她便道:“好,我明天來。”


    香吟等連忙扶起她走了,八聲軒裏一下子無所適從,雲羅不曾叫停,這也罷了,她經常是說了前麵忘後麵,大家意會便可,然而她這次發作與往常都不同,最後的意思更是明天來看著打,那麽這個錦瑟竟是放不得了?


    眾人都討秋林的主意。秋林一想,倘若真個天天折磨錦瑟把她給弄死了,也是十分不妥,弄得不巧還要算是他的責任。不過雲羅的意思,他是怎麽也猜不到了,於是先不放錦瑟,先把這個消息給放出去,後宮皇後空缺,太後又是不管事的,所以還是透給臨止。安排好了,他也才跟著到裏麵來,打算知會一聲香吟,她總能猜到雲妃的意圖。


    室內雲羅全無睡意,隻是一臉疲倦,神情鬱鬱,眼角淚痕未幹。香吟輕聲問道:“娘娘你究竟是想怎樣?”雲羅沉默了好一會,道:“讓她恨我。”香吟道:“說恨,錦瑟好象原就恨著娘娘呢,奴婢是想不通為了什麽?”


    雲羅的手緩緩撫摸著腹部,經過剛才一番大鬧,氣血翻騰,腹中甚不舒服,道:“我不管為什麽。她既恨我,我也恨她,隻看我兩人,誰能夠要了誰的命。”


    香吟猛吃一驚,她自跟著雲羅進宮以來,明知雲羅處心積慮,隻在報仇,然而她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人,以往過的就是平平常常的日子,真到了這劍拔弩張的一刻,忍不住心頭怦怦直跳,又緊張,又害怕。


    “你怕嗎?”雲羅溫柔道,“你跟著我,也知這一天遲早會來的。”


    香吟咬牙道:“娘娘作主,奴婢決不退縮,決不害怕。那賤人早就該死了,奴婢隻擔心娘娘可有萬全之策?”


    雲羅輕聲道:“我不需要萬全之策,我隻怕她不再動手。”香吟不解,雲羅道:“你看不出來麽?她離開蒔慧宮,安心在她的宮正司,她想避開我了,不和我正麵交鋒,我若抓不到她的錯處,又怎能償我心願置她死地?”


    “那麽娘娘就想打死她?”


    雲羅繼續撫著腹部,淚水緩緩滑落:“不,象今天這樣,我自然不能得償所願。況且即便我弄死了她,即便皇帝不來和我算帳,我心中又有甚麽快活的?蘇錦瑟忘恩負義,我要取她性命,非得堂堂皇皇,叫天下皆知,這個女子心計歹毒欺淩舊主,雖萬死而有餘辜。我今拿不到這樣的錯處,便要逼她行此大錯。”


    她說得半是蒼涼半是狠厲,香吟哭道:“娘娘,總是苦了你。你做這事,大是危險,你自己要多保重,香吟隻能服侍你,聽你的意下,可不能保護娘娘,你開始做,就一定要保重。”


    雲羅握著她的手,半晌道:“香吟,我滿腔仇恨,隻覺天下人負我,非加以千百倍之報複不能舒懷,我一日日深刻、謀算、心狠而毒辣,我早就不是從前的梁雲羅。香吟,你跟著我,但願不要後悔,可是就算我天良喪盡,也不會忘記你難中前來相助的情意,哪怕將來玉石俱裂、天地同焚,香吟,我也要保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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