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殿掌著燈,雲羅未睡,兩道影子的速度飆如旋風,她隻疑燈燭一晃,便有殺氣冰冷襲麵,她鎮定地抬眸。掀開鮫綃帳的人動作實在過快,她隻模模糊糊見著一張慘白的臉,五官全然看不清楚,即使看不清楚,她也早就料到來者是誰。從錦瑟判死的那一天起她就在等,在皇帝麵前自承真相以後更是在等,等臨止的發難。dd她需要這一個台階,皇帝或者也需要。單單是怕,她的運氣不夠,成功的是臨止而不是她。今夜是她拿性命去搏取的那一個久候的機會,看上天站在哪一邊。


    她眉眼沉靜,臉容靜澹如月,新涼如水的鮫綃帳是金黃色的薄薄一層,暈黃的燈光透過金色簾子射在她臉上,好似爛漫陽光穿過飛鳥的翅膀投於海麵,閃著明媚的柔光,充盈動靜極致之美。她半倚半躺,一隻手隨意地放在腹部,嘴角漫開唯有將做母親時才能出現的甜美弧度。


    臨止荒涼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愣怔。這樣靜好如春陽的柔美女子。


    有這一閃神,緊隨其後的秋林的腹部已然貼上了他的後背,臨止一動不動,秋林也不動。


    他們兩個不動,雲羅便微微欠身,既不震驚,也不惶恐,問道:“兩位在幹什麽?”


    臨止盯著她。雲羅隔著簾子看清楚他那如白紙的臉,還有神采煥散如死的眼眸,那雙死人才有的眼眸盯著她,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痛恨,也無悲慟,但就這麽不帶分毫神采,令人毛骨悚然地盯著她。


    即使已和臨止毫無間隙,秋林依然不敢有任何大意,在這瞬間,他算出在這麽近的距離而且拿住臨止要害的情形下,至少有三十六種最快最便捷的方法置臨止於死地,然而,雲羅距離臨止的距離實在太近,臨止隻要在死前稍稍一抬手,就能搭上雲妃這條命同歸於盡。


    秋林不敢動,甚至不敢開口說話,隻怕泄了精神。臨止未有動作,卻笑了起來,那是低沉而陰鬱的笑聲,溢滿了苦味,很苦很苦,難以言明、無法傾訴、甚至無法痛哭的傷心,全在這笑裏渲瀉出來。笑聲逐漸放大,燈光和羅帳簌簌抖動,直振屋宇,那笑聲尖利已不似笑聲,漸漸轉成哭聲。


    雲羅表情未變,隻安靜地看著他,等他的笑或者是哭終於慢慢地低了下來,所有的激情情緒高漲至極點,眼神亦漸趨凶狠之時,她輕聲開了口:“你知道,她該死。”


    臨止發出的聲音嘎然而止,望著她的眼裏終於有了感情,那是一種悲恨交集,又有著清醒的恐懼的眼神。雲羅道:“臨止一向做事不分善惡,卻一直都以抽身事外的第三隻眼睛在看事情。我不太理解,那麽清醒的臨止,竟然可以無盡無止沉迷下去,甚至陪著她錯上加錯,加重她死後的罪惡。”


    臨止盯著她,他腦海裏隻有一片瘋狂的意念,從確定錦瑟判了死罪開始他就一直處於瘋狂之中,他隻曉得他生命中唯一曾經屬於過他的亮光,不見了,永遠都不見了!他沒有想得更多,隻想為那片瘋狂找到一個突破口,唯一解決之道是殺人,千裏飛馳,單槍匹馬,夜潛皇宮,而在最終看到“仇人”的時候,他那填得滿滿的死死的仇恨忽然豁開一絲縫隙,眼前這個美麗柔弱的女子,滿足而欣悅地撫著腹部,等待新生生命的到來。這一幕沐浴著溫暖柔光的寧靜,與他的瘋狂如有天地之別,使他猛然從徹底的黑暗裏進入了光明之中,他不由驚惶失措,甚至突然之間不再記得他此來的目的是為了終結眼前這個人的性命。


    雲羅坐了起來,一隻手微微撐著腹部,坐得異常艱難。臨止身子微抖,盯住她的每一絲動作不放,隻要她有一絲一毫躲藏的意圖,他那暫時被壓製的瘋狂殺意便會湧現出來,從而不顧一切地出手取其性命。但雲羅並沒表現出這樣的意圖,她隻是非常非常冷靜地坐起來,伸手探往鮫綃紗帳,意欲把它撩開來。


    “停。”


    臨止嗓子沙啞地喝住,眼神凶惡。


    他們這裏三個人糾纏的時間雖短,卻足已驚動起其他人來,禁軍統領周應楨、皇帝貼身帶刀侍衛楊麥都已先後趕到,但看這種情形,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周應楨大聲道:“臨止,你冷靜些,那是雲妃娘娘!難道你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麽?”


    那是雲妃娘娘。難道他不知是雲妃娘娘?臨止綻出一絲淒愴微笑,輕聲重複:“雲妃娘娘……”楊麥皺著眉頭,用手肘撞了撞周應楨,示意他暫別言語,臨止這情形如癲如狂,可不知哪一句話會使他徹底崩潰。眼下局麵已成死局,但是臨止隻有一個人,而己方人數隻會越來越多,臨止總有略一疏神的時候,看準時機出手即可。最危險的是雲妃如今沒有任何保護,臨止突一暴起,固然他後麵的秋林可以置他於死地,但是雲妃一樣難逃性命。楊麥腳步極微地動了一下,臨止立即察覺,喝道:“不許過來!”楊麥隻得硬生生地收住腳步。


    臨止瞧著雲羅,他沒有被秋林抱住的右手在顫抖,隻是想著:“她有這樣多人保護!她是雲妃!她有這樣多人保護!錦瑟隻有我一個,可是我還放棄了保護她的職責,沒有人保護她,錦瑟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死得那般淒慘!不,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他的情緒漸漸不穩,所有人都從他的呼吸裏感覺出來,就連雲羅也不例外。雲羅低了低頭,手撫著腹部,幽幽地想“或者,上天從未站在我這一邊。”


    臨止忽然感到有熾熱的淚水落在他衣領裏,順著後頸滑落下去,接連不斷的淚珠滾滾而落,臨止愕然道:“秋林?”


    秋林無聲地哭著,他的胸脯緊貼著臨止的背,兩隻手臂繞過臨止的腰,把他緊緊地抱著,並且把臉頰也貼了上去。


    臨止能分明地感受到他的心跳,湧起莫名驚慌,低頭掰開他的手:“秋林,你怎麽了?”


    秋林抱得他更緊了,低低喚道:“大師兄、大師兄!”


    這是秋林打小起對他的稱呼,他們師兄弟自六歲起處在一起,多年如膠似漆,直到他們正式跟著六皇子分府出去,臨止熱衷於為六皇子辦事而秋林性情相對懶散而漸有分歧,可是秋林絕口不稱“大師兄”,那是在有一次他大病而臨止卻遠出在外以後,兄弟倆從此變得如同陌路,言談辦事無不針鋒相對,似乎成了競爭者一般,臨止不明其中緣由,偶爾深思,也隻想著秋林也許真是把他當作了競爭者,因為他比秋林更得到重用。


    萬萬不曾想到,時隔多年,又重新聽見了“大師兄”這三個字,臨止突然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眩暈。


    “不要,大師兄……”秋林低聲呢喃,“不要為那個女人做傻事,你醒醒吧,大師兄,那個女人壓根兒就不愛你,她隻是利用你。大師兄,沒有了她,隻不過是沒有了利用你的人,你並沒失去什麽,大師兄,你身邊有最愛你的人,一直都是最愛你,為了你死都肯!大師兄,別做傻事,不值得,不值得!你回頭吧,看看你身後的人!”


    臨止不知所措,原本就發白的臉更加猶如從石灰裏拌出來的也似,既白,又灰,又僵,秋林這話隻在他耳邊提,但他聽來字字猶如驚雷。他的師弟,他一直把他當弟弟看的秋林,他那極度冷淡而疏離的沉默裏,究竟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驚人秘密?!


    他咬著牙,艱難地道:“你,簡直胡說八道!”


    “沒有,我沒胡說!”前麵的話沒有第三個人能夠聽見,然而秋林似乎漸漸的忘了形,語音一點點響起來,“大師兄,我喜歡你,很早很早,從我剛進宮那時起,就喜歡你了!”


    這一句簡直是石破天驚,不但臨止,連在場的任何一人都呆住了。


    “我們剛進宮的時候,沒有遇上師傅,我們兩個年紀最小,容易被人欺侮,偏偏是我從割了□□以後身子便沒好過,三天兩頭病倒,發燒,暈迷,可是並無一人憐惜於我,照樣兒逼我幹最重的活,吃最差的夥食,隻有你常常偷偷地照顧我,把不多的衣服讓給我穿、很少的吃食留給我吃。記得大冬天我到井邊打水,腳一滑那桶水全澆在我身上,衣服也結成厚厚一塊冰,頭兒隻窮凶極惡地逼我爬起來,可是我無論怎樣四肢並用也爬不起來,挨了一鞭又一鞭,我痛極了,也恨極了,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突然拎起那桶子往頭兒頭上砸去,還是我人小力弱,沒有能夠砸傷他,可是越發引起了那家夥的怒氣,把我打得直在地下翻滾,大家都圍著看好戲,為了一個六歲的沒有背景沒有前途的小太監,沒人肯上來說一句好話。隻有你,我記得,那時我快昏過去了,你大踏步的走出來,撲在我上麵,以你的身體來替我承擔如雨的皮鞭。十鞭,二十鞭,五十鞭,你始終不肯讓開,那時候大家都驚呆了,想不通一個同樣六歲的瘦弱小孩,會有這麽大的勇氣和倔強。那天夜裏,我發起高燒,渾身打擺子,我做噩夢,一直夢見死去的爹娘,我想他們是來帶我走了,然而澈骨的冰寒裏,漸漸產生一縷暖意,你把我抱在懷裏,把所有的衣服、所有能找到的棉絮等物蓋在我身上,以你胸膛的體溫來為我取暖,折騰了一夜,我在你的懷裏發汗睡去。”


    素日文靜含蓄的秋林滔滔不絕的訴說,所有人都無比尷尬,可是也仿佛聽住了。臨止眼神漸生恍惚,仿佛那一燈如豆之下,他們兩個小孩子,睡在潮濕寒冷的稻草鋪上,相互摟抱著取暖,多少年前的情形曆曆在目。


    楊麥悄然接近了臨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朱顏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思長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思長安並收藏朱顏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