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一樣的前塵舊事呼嘯著襲來……吳刀剪彩縫舞衣,明妝麗服奪春暉,玉樓珠閣,金窗繡戶,她的人生是圓滿無缺的月。清瑩的月輝下少年誠意而溫柔的笑顏,“雲,雲。”他握著她的手,輕相呼喚。有風自未知的方向湧來,月色於不知不覺中減輝,那張溫柔的笑顏募地蒼白,無聲無息地仆地倒下,化為淙淙流水,如她的悲傷,卷她不住向西,黑暗籠罩了她所在的世界……


    身體裏的劇痛使她生生抽離這個蕩漾著無盡哀愁卻疲憊不已的夢境,她轉側難安,依稀想起雙手反吊在榕樹下的情形,鞭子一記記抽上身來,鞭鞭見血,她徒勞躲藏、扭曲、掙紮,躲不過一分一毫的痛楚,烙心刻骨的痛楚,仿佛血肉生生地剝離下來,她顫抖著,蜷曲身體,然而有人按住她的腳,不讓她動,巨大的驚恐淹沒了她,陰曹地府的森森黑暗在向她發出吼叫,她死死地抓住一切可憑依的東西,忍不住痛哭大叫:“爹爹!爹爹!”


    父親慈愛的臉容在黑霧裏湧出,她抱住他大哭,隱約記得他死去了,叫道:“爹爹,我好痛,我好苦,你帶我走吧!”然而父親的臉隱在黑暗裏,後麵隱隱綽綽還跟著兩個張牙舞爪的女人,她陡然間毛骨悚然,似乎不用看臉就能猜到那兩個女人的身份。她好害怕,好想抓住一個可靠的人,然而有著溫柔笑顏的少年終化塵土。身體深處傳來的撕裂般的疼痛又令她渾然忘記這懼怕,她咬碎了嘴唇,絲絲略帶腥味的血浸入幹涸的咽喉,她低低□□起來,陡然感到雙腿之間有什麽東西在蠕動……生與死交替宛如黑夜白天的更換,那麽匆促那麽強硬那麽猝不及防,她昏了過去。


    雲妃娘娘誕育的是小皇子。


    皇帝小心翼翼把包裹周全的嬰兒抱在懷裏,心情悲喜難言,孩子非常小,一張臉紅巴巴的皺皺的,隻得一拳頭大小,抱在手裏簡直沒有份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心底裏叫道:“這是朕的孩子,這是朕和雲羅的孩子!”他想天也在助他,正愁尋不到機會與雲妃和好,上蒼安排了這個孩子提前出世解決他的煩惱。耳旁都是恭喜的聲音,並且告知小皇子雖然早產,可是並沒有十分孱弱的跡象。他聽著這些話,不是很明白每一句話的真正含義,然而每一個字都非常動聽,象音樂似的,他忽然間就幸福得不知所已:“雲妃呢?”


    “回皇上,雲妃娘娘產後力弱,正睡著。”


    他便把孩子交給乳娘,過來看雲羅。內殿早已打掃了好多遍,打鬥的痕跡,生產的汙穢,一絲一毫也找不到了,鮫綃羅帳用黃金白玉帶魚鉤兩邊鉤起,微露雲羅蒼白的臉,一大把青絲散亂地打開來披在枕上,身子縮在錦繡堆裏,幾乎找不見了。皇帝坐在她身邊,伸手撫摸她濕漉漉的長發,這房裏鴉雀無聞,他聽見她細微的呼吸,隻覺得現時靜好,世界完滿。


    然而雲羅動了動,唇齒間依稀扯出痛楚的□□,臉色霎時鐵青,呼吸亦混濁起來,皇帝大吃一驚。


    不消一刻太醫又魚貫衝了進來,皇帝手足無措地坐著發愣,手底陣陣發冷汗。內侍請他上朝,他一句話也不說,順手操起近邊的花瓶就往人頭上砸去。


    雲妃產後出血,並非血崩,但是淅淅瀝瀝總也止不住,太醫院的院士們麵麵相覷,這個病例於小產後常見,但雲妃順利地分娩了,怎麽又出現此狀?


    再查下去,心情逐漸嚴重了,似乎雲妃在懷孕期間曾經服用不明藥物,喚過香吟采藍等問,人命關天,厲聲嗬問,終於打開采藍的牙關,將說而欲說之時,雲妃緩緩蘇醒,她也不說別話,隻把采藍喚過去,緊緊攥住她的手,不肯再讓她多說一辭,繼後不久又昏暈過去。


    雖問不出詳情,此事非同小可,太醫仍舊如實稟告,皇帝聽說疑雲妃私自用藥,眼眸微黯,隨即跳起來戟指大罵,道:“朕不管她服過什麽藥,總而言之,你們給朕治好她,要是有半點不妥,你們全都給她陪葬!”


    這話在蒔慧宮也非第一次說了,但這次太醫們比哪一次都清楚,皇帝絕對不開半分頑笑。dd都能容得雲妃裝癡喬呆戲弄君王,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太醫院竭盡全力搶救雲妃,三天三夜刻不鬆緩,這三天三夜皇帝也不曾離開蒔慧宮半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幾乎沒把宮人們駭死,就連王太後親自到場相勸,也不起半點作用。


    宮女把嬰兒抱給王太後看,這孩子出生三天,因他娘垂危,到如今尚未起名,甚至皇長子出生的消息也還沒頒於天下。王太後把他抱在懷裏,小小的蠟燭包極其柔軟,王太後卻象是被烙鐵燙了一下,帶些嫌惡的看著這孩子,八個多月即產,可是看起來有夠健碩,哪裏象是早產兒,她心裏存了陰影,總覺這孩子不象他爹,也不夠象他娘,倒有另外一個人眉眼的影子。


    她把嬰兒抱了一會,見這孩子始終閉著眼睛,頭在蠕動,說明並未睡著,皺眉問道:“怎麽三天還沒睜過眼麽?”乳娘忙道:“回太後,小皇子也曾偶然睜過眼,但多半時候就是這樣,很乖,不哭不鬧的,想是小皇子天生穎慧,也知母親雲娘娘猶在險境,不肯惹事呢。”太後聽了也沒說什麽,隻交代宮人們好好伺候皇帝,稍留一刻便走了。


    皇帝諸事不管,秋林隻命一幹內官宮女上前服侍,他倒得了閑兒,先把許諾臨止的事情做了,火化臨止屍體,先前錦瑟的屍骨,是經大理寺獄監統一收埋,秋林挖了出來,另尋一塊清靜之地,把兩人合葬。


    既出了宮,便以特別的方法聯係柳丞相,與之見了一麵,告之兩件一直未能傳出宮牆的事情。一件較為重要,是臨止死前所說,警惕柳相;另一件是他瞄到一件密案,似乎看到有“定王”兩字。


    柳歡宴不以為意,道:“便是無臨止那句話,皇上日益也警惕我了,這不要緊,臨止死前當著很多人說,語音再低也怕泄漏出去,你如實回報便是。再一層,臨止一死料想你多半接手他從前的事情,接觸密件的時候更多,可是不需要件件都來告訴我,皇帝敏感,未必不察。我要你做什麽,恰當時候自會通知,你不需要冒那種危險。”


    秋林一一答應。柳歡宴看著他的麵色,微笑道:“秋林神色憔悴,是為臨止之故麽?”


    秋林無法說謊,苦笑道:“大人目光如炬。”


    柳歡宴道:“同門之誼,在所難免。不過秋林不要為此而忘我們的大計呀。”


    他雖然還是笑著,可目中已含凜烈殺意,秋林明知他是個手無縛雞之人,不知何來的畏懼,低聲答應。


    柳歡宴又問:“皇上這兩天都不上朝,是為雲妃之病?”


    “是,人已憔悴至脆弱不堪的地步,”秋林想著出宮前見到皇帝的情形,“仿佛紙人兒,碰碰就壞了。”


    柳歡宴想起承宗之於顏妃,發出輕微冷笑:“很象他父親,無事時把人往死裏逼,出事後萬般追悔。”


    秋林不解,未曾接口,對於屬下而言,有時隻需傾聽。


    柳歡宴入內片刻,拿了張藥方出來,道:“雲妃的病,我已看到醫案,她服用過量不知名藥物,我透過醫藥署多少查到她用的藥材,但不知具體配方,如今她這病想要斷根很難,用此方可以緩解。你今天過來,正好把它帶給陳太醫。”


    向來隻是柳歡顏善醫,不曾聽說過柳歡宴,秋林接了過來,低聲道:“雲妃病著,他不理朝政,這也不壞,如何反為雲妃開方?”


    柳歡宴隻瞧了他一眼,秋林立即閉口。


    “秋林……”


    “大人有何吩咐?”


    “我對你十分抱歉,dd聞晦,死了。”


    秋林垂著眼睛,道:“大師兄臨死之前提到過,事後我在他衣袋裏搜到一樣東西。”


    他攤開手掌,是一顆鑲嵌篆字的佛珠。


    柳歡宴拿過來,旋轉著仔細看了一會,“這確實是聞晦大師的遺物。”他看著秋林,“聞晦的屍體也已發現了,我囑人將他火化,他或許是不那麽想回故國,我會把他葬在我娘的墳旁,在那棵花樹底下,你有空就去看看他。”


    與柳歡宴的心情沉重相異,秋林對此淡漠不已,隻應了一字:“是。”


    柳歡宴抬頭看著天光,眯起眼睛,緩緩道:“我不會叫他白死。東祺傷我一位大將,我也以牙還牙報之,替你出氣。”


    秋林安安靜靜地抬了抬眉,道:“大人的安排,照你步驟便好,奴婢其實也非很難過的。”


    柳歡宴注視他道:“你怪聞晦大師?”


    秋林笑了一笑,道:“不是。奴婢隻是認為,象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喜怒哀樂有何重要?”


    柳歡宴靜待他離去,不由長長地歎了口氣。那個年輕的太監,不過廿多歲年紀,背部卻已略見佝僂,他對世事的了無意緒,究竟是出於身世之歎,還隻不過是,為了另外一名太監的死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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