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親自祭告太廟,為皇長子賜名為“v”,大赦天下,免明年稅糧田租三分之一,其母雲氏進為皇貴妃。皇帝一下了朝便往蒔慧宮而來。正午的日光熾而烈,如一簇簇白色火苗在赤色宮牆上跳躍閃耀,兩名小太監站在濃蔭鬱翠下用裹著牛膠的粘竿粘蟬,夏日暖風裏萍香輕送,闔宮寂靜而無聲。


    皇帝問知雲羅在綠波廊午歇,便一路尋過來。此地名之為“廊”,實際按規製算得一座偏殿,閣宇軒朗,臨著金明池,中間折出一道回廊,通往懸架於金明池上的敞軒。


    雲羅午睡已醒,正斜倚榻上,手中輕輕挽著白色絹扇,有一下沒一下地緩緩輕搖,頰上猶染初醒的酡暈,帶出一絲慵懶。


    她發式梳成隨雲髻,單插金步搖,髻下一串鵝黃堆花,額上點著裁金花子,精心繪成小小一朵睡蓮。上身著白色繡芙蓉煙羅短衫,微透一抹金黃抹胸,衣袖先是甚窄,於肘上部位於打了兩個蝶結,其下呈扇形放寬,與蝶結垂下的兩綹絲帶一同飄飄搖搖,煙羅薄透,隱約看到裏麵藕般玉臂。腰下係著輕紗羅裙,裙上掐成數十道褶邊,每一道褶各以一種淡雅之成暈染,風動而色如月華灼灼,下擺繡滿水紋,又如潺潺清流於月下清瑩流動,足下微露半截金線繡蓮花鞋尖。閣外是清澈碧湖,千重白蓮疊綠葉,絲絲流雲投灑波心,水光瀲灩晴方好,直映得她整個人宛如淡淡地煥著天光。


    她無意間一回頭,見著皇帝,也並不站起,把紈扇倒轉過來,以垂著流蘇的素柄指著他道:“來多久了,怎麽隻站著?”


    皇帝這才微微笑了,緩緩踱過來,道:“水邊還是涼,需得小心些,今日可大好了?”


    雲羅隻微微地哼了聲,照樣兒慢慢搖著扇,兩人雖然算是和好了,可中間總是添了一重說不明道不清的隔閡,最明顯的變化是,雲羅不愛笑了,皇帝記不清有幾時未在她唇角捕捉到些許笑意,但若說對皇帝不殷勤,卻也有意無意地籠絡著,皇帝有時不免悲哀地想到其實她不是愛他,而是不想失了現今地位,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


    他在她身旁坐下,道:“皇貴妃按製賜含光殿居住,比蒔慧宮大一倍有餘,朕已交代這二日遷宮。”


    “不必了,“雲羅客氣而疏淡,“臣妾住在這裏很好,也慣了,不想動了。”


    “雲兒,”皇帝微感歉意,“朕欲立你為後,可雲氏、雲氏……倉促間難以成事,不過你放心,朕的皇後總是你,你且容朕徐徐圖之。”


    東祺後族向來若無勢力,必也是清貴望族,雲羅原先的家世就很合適,如今不過托名為柳相表妹,一無來曆二無身世,隻是含含糊糊收進宮中也就罷了,若要冊立為後她這捏造的身世不值一曬,雲羅淡淡道:“臣妾若然姓雲,便做皇後亦無意趣。”


    皇帝默然,片刻重又打起精神來笑道:“你誕下皇兒,宮中本應慶賀熱鬧一番,可為著愛妃重病,一直未能進行,三朝洗兒錯過了,連彌月之日也未及慶賀,朕算著再過十餘日便是v兒百日慶生,朕意欲好生熱鬧一番,你看如何?”


    雲羅道:“全憑皇上的主意。”


    皇帝有此一句話,大大地興奮起來,一連宣了好幾名女官,當麵世無巨細地吩咐,他這意思竟是要大賀,非但皇宮熱鬧,連朝中文武當日都將入宮朝賀。又把小皇子抱來,親自調弄為樂,雲羅不管他說些什麽、做些什麽,都隻在一旁微微含笑看著。皇帝對兒子的喜愛是由內心所發,幾不忍釋,反而雲羅隻是淡淡,最多就是就著懷中看看,碰碰他的小手小腳,甚至很少親自抱著。皇帝先前以為她身子虛弱,但她一日好於一日,對那孩子仍然有點淡淡疏離的態度,倒叫皇帝莫名憂慮起來。


    “雲兒不喜歡嗎?”


    雲羅微微一笑,手指碰著嬰兒的小手指:“怎見得?”她的手指瑩白玉如,指甲呈粉色而飽滿,正是指如蔥纖,小孩子的手指短短的、肉肉的,幾乎是一碰就要捏出水來,皇帝心上突然有了種奇異的觸動,把一大一小兩隻手捧在掌心,輕聲道:“朕好快樂。”說不出的快樂。


    皇長子百日之賀,為圖吉利稱“百歲宴”,皇帝對之重視的態度無人不瞧在眼裏,百官紛紛上章恭賀,外郡官吏禮物自上月起便絡繹不絕,但凡珍奇之物皇帝不過略掃一眼而已,不過這一日趙大將軍派人連夜呈上的禮物,分外有些意思,皇帝特別欣然帶來給雲羅賞玩。


    那是一隻長命百歲燈,燈座是一條上好白玉雕琢而成的蟠龍,口銜五支玉燈,高七尺五寸,燈頭做成燭焰狀,塗以紅色,裏麵安著明珠,不點也是整日整夜發亮。把燈座上機括一按,玉燈旋轉,於仙音中化出仙山祥雲,亭閣樓台,各種景物慢慢升起,亭中一隻白鹿,口銜一朵靈芝,這名堂叫做“靈芝獻瑞”,亭旁生長出一株梧桐樹來,樹上棲著鳳凰,樹下伏以麒麟,此為“麟鳳呈祥”,此鹿、鳳、麟三吉物紛紛活動,口中吐出銀絲匯匾,匾上“長命百歲”四個描金大字,與此同時蟠龍、玉燈,仙山祥雲,乃至銀匾金字全都發出光來,燦然若星光盈動數尺方圓。


    皇帝笑道:“趙昭容和她的父親,送來的都是這般極盡工巧之物,朕可真是懷疑,是否天下能工巧匠,都集中在她家了?”


    雲羅瞧著那件賀禮,忽然噗哧一笑。皇帝見她笑了,更覺神采飛揚,道:“難得雲羅喜歡,那就放上兩天吧。”


    雲羅笑意未泯,道:“皇上誤會了,臣妾笑的是震北大將軍是否弄錯了呢,把一個小兒百日之喜錯會成太後千秋之賀了。”


    這件東西雖然精巧,可要是上麵沒有太後,送給初生嬰兒也無不可,然而當朝還有兩位太後呢,皇帝先前也覺不甚妥當,不過一心欲使雲羅歡喜,也就不去深思,雲羅說起,他不由得也笑了,道:“朕猜是趙大將軍一時來不及準備禮物,他一個粗人,哪裏想得這樣周到,反正挺有意思,擺著玩兩天。”


    雲羅搖首道:“太貴重了,v兒受不起,還是收起來吧。”她停了一停,“況且我也不是小孩子,又不是以前的傻子,老是拿這些新奇之物給我,還當我和那時一樣癡癡傻傻唯知愛玩麽?”


    他們近來相處頗為融洽,然而彼此如有默契,都避開從前之事不談,雲羅這麽一說,是到有些敏感的地方了,皇帝便默然不語。雲羅瞧了他一眼,閑閑地引他說起一些百日宴的安排,有哪些盛大節目,皇帝方又漸漸談得高興。


    雲羅忽道:“既是賜宴百官,那麽柳丞相也應當到來了?”


    皇帝道:“這個自然,怎地忽然想起問他?”


    雲羅眼波沉沉不露心事:“丞相大人既為臣妾表哥,又是v兒的舅舅,臣妾提起他來,也是順理成章呀。”她看著皇帝,笑微微地又道,“不過以臣妾愚見,丞相多半不肯親來。”


    皇帝皺眉問道:“何以不來?”


    “皇上可曾仔細想過,柳大人自入都為官,很快受到先帝爺信任,多賜禦召賜宴,然而,柳大人可曾有一次進入過禦園後宮?”


    皇帝聽了沒說什麽,然而接下來,總是有些鬱鬱。


    飲過了茶,仍未開顏,雲羅問:“臣妾何處惹皇上不快?”


    皇帝待安慰她說沒有,想了想,終究小心翼翼地問道:“雲羅,你還怪朕嗎?”


    雲羅眉心微微一跳,不作聲,眼裏湧出疑問。


    皇帝艱難不已地說道:“雲兒,之前的事,有些……雖是柳卿所為,他總是為朕……你若是怨恨他的話,何時才能真正原諒朕呢?”


    雲羅低下頭,良久不作答,終於緩緩地道:“你要我不在意,需得你自己先不在意。過往之事,我泰半忘懷,你又何需時常提及呢?”


    皇帝凝視著她,點點頭:“朕明白了。”


    皇長子百日宴,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然而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當日程王兩位太後及小皇子均上殿接受百官朝拜,滿朝大小臣工無不出席,所缺者,隻有一個人,柳丞相因病缺席。


    皇帝不禁想到,他從未深思有著“鳳棲梧者得天下”之名的柳歡宴何以在眾多皇子中擇他為主,但向來自忖在眾多皇子中才華毫不遜於他人,自是當之無愧。可是他不能否認的事實是皇子中出色者絕非隻他一個,柳歡宴擇他這個落魄之人才是最困難的選擇,為何,為何?柳歡宴平時少有忌諱,但總是有意無意避開宮廷,為何,為何?重重疑慮前所未有地湧上心來。


    臨止已經死了,秋林淡漠寡言,或者隻有雲妃才是他現在唯一可以與之共商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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