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狂奔回宮,聞說皇貴妃受了驚,且受了點傷,草草清洗完畢就睡下了,皇帝便命一切人等靜而勿擾,他悄悄地直往內殿而來。


    雲羅已經躺下了,似乎睡熟了,皇帝進來,她睡姿不變。幽麗容顏分外恬靜,皇帝坐在床沿看著,不禁想起適才所見柳歡宴的情形,那樣光彩奪目,他從不曾見過柳歡顏,於是到今天他才懂得所謂“京城雙絕”是什麽意思。雲羅脖子上有擦傷的紅痕,傷口並不甚深,是以清洗後隻用藥敷,未曾包紮,他俯下身,細心替她撩開纏繞於頸間的碎發烏絲。


    目光忽而落在她身後,枕下露著一角白巾,他探過手去,輕輕地抽出那塊白巾,這似乎是一塊內衣衣料,不過看成色非宮中之物,是從男子貼身衣物上撕下來的,皇帝手握著那角衣巾,變幻的目光裏似乎閃過一絲陰霾。


    他走出外殿,低聲詰詢:“在哪裏找到的?”


    秋林了解到情況,如實回報:“奴婢聽說是曹副統領在距落鳳坡三裏處的崖下小樹林找到了娘娘。”


    “她怎麽會去了那裏?”


    秋林小聲道:“是聖母皇太後娘娘,派人將娘娘請去的,那時奴婢也曾相隨,因有人防護奴婢不得近前,風雨劇變來得太快,奴婢沒能來得及護得娘娘,萬歲爺請恕罪。”


    皇帝沉吟良久,方問:“聖母皇太後安在?”


    秋林搖了搖頭:“尚在尋找。”


    雲羅一夢仿佛睡了很久很久,夢境卻異常平靜,與往日一挨枕便噩夢連連相迥異,醒過來的時候紅日當窗,她又伏枕片刻,想起夢裏與之同在的綿長呼吸,微微含笑。探手伸下枕下,掏了一會子,臉色漸變。


    那塊給她包紮傷口的布不見了。


    午後困在落鳳坡的宮人們俱都歸來,可是聖母皇太後依舊遝無訊息。


    皇帝原想把香吟、采藍召去,臨將出口,卻又忍住。


    但是這以後皇帝始終沒有再上過蒔慧宮。


    數日後聖母皇太後腐爛不堪的屍首終被挖掘出來,天災人禍,太後如此死法出乎意料,可也順理成章,隻哀不幸舉國全悲,皇帝下旨大葬,卻因雲林寺和尚阻攔,說是太後死因非同尋常,或有冤魂厲鬼纏繞,大祁素重僧佛,無人不信,因而棺槨暫留寺中終日誦經念佛,祝禱太後早升極樂,至於太後理當落葬先帝寢陵,這一點卻遲遲無人提及。


    此事告一段落,皇帝心中如喜如悲,千頭萬緒竟落不到一點實處,最後一個隱患也已除去,他和雲羅之間還有什麽障礙?然而那條方巾時時遊移於目前,逐日竟成陰影,遮住了他看往雲羅的所有熱切的目光。


    “雲羅,雲羅?”


    她那雙美目的眼睛,他看不見底,她心事隱約,他也摸不到頭。


    蒔慧宮近在咫尺,而她的人遠隔天涯。


    人不去,卻時時關注蒔慧宮,想她今時不同往日,既有了皇長子,必定想盡一切辦法討好於他而勿使子失寵,然而蒔慧宮終日悄悄,與往常無常。皇帝把v兒接出蒔慧宮,說是皇貴妃體弱多病,交由賢妃撫養,雲羅依然毫無反映。皇帝異常惱怒,然而有別的事情引走他的注意力,一時無暇顧及私情糾纏。


    此時武舉已畢,朝廷共取四十名進士,武狀元孟慶舒,榜眼傅燦,探花徐啟願,因此次恩科允許軍中低階兵士參加,這狀元和探花都是軍中出身。三人皆是騎箭精絕,孟慶舒策論第一,傅燦一手雪浪劍出神入化,單以武功論,所有四十名武進士無可與其擬者。皇帝對這三人重視非常,數次長談,徐啟願入京營,孟慶舒和傅燦暫在永定門當差。職位不高,但是當前的侍衛統周應楨和副統領曹霸,都是永定門職司出身,而永定門本身便是皇帝進出必由之地,重要性不言可喻。因前戰安遠侯失利,改任平江布政使,明著雖是降職,但平江素為魚米之郡,一國稅收七成出自平江,反見皇帝恩寵更勝從前。另一方麵,周應楨調往冀州,曹霸提為侍衛統領,副統領由散騎常侍鮑隆擔任,這鮑隆與方賢妃為中表至親。柳丞相在上次議和中表現出過人的軍事才幹,但皇帝此後絕口不提,皇帝重用周應楨,扶持方家,這是誰都能看得出來了。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安排下進行,皇帝這一係列的意向清晰而且手段有力,之前朝野之中因議和而起的不滿聲音也逐漸減少,正是一片大好,卻陡起陰霾。


    不知從哪個角落裏暗暗滋生出來的謠言,起先極微,壓根兒不曾引起重視,就連向來得到消息最快的清樂院也未加特別重視,然而不過幾天功夫,恰如野火之後重生野草,以蔓延之勢迅速侵入大街小巷,達官貴人、平頭百姓無不得知,就連元老大臣們也聽得此議暗暗地交頭接耳兩句。


    皇帝很快便得知了這一謠傳的準確說法:當今太後本是前代顏妃從西昌帶來的陪嫁,顏妃因偷情被廢而死,這陪嫁宮女卻僥幸存活,並且陰差陽錯得到皇帝垂青。


    流言是圍繞太後而起,其矛頭指向自不待言,明明就是指皇帝有一半西昌異邦血統,他沒有資格繼承帝位!


    不過,王太後是某年選秀進宮,這是一個微弱的質疑,隨即便為更刻骨的反擊所吞沒,即指王太後的選秀身份是後來捏造出來的,為了掩飾其母子名不正言不順的地位。要不然,怎麽皇帝登基,尚不見封蔭太後家人?更有甚者,皇帝未登基之前,是最不受待見的皇子,所為何來,正因老皇帝非常清楚他的異族血統,這位皇子前途有限。不久以後,更有確切消息傳出,有關王太後選秀那一年的內庫卷帙被全數銷毀,為何銷毀?是誰在心虛銷毀?自然更加是個有力佐證!陰謀味道至此濃冽萬分。


    皇帝勃然大怒,一連串下詔赦責嗬禁。禁衛軍抓了兩名鬧市中造謠賣力之人,當場斬首,這一行為過於草率魯莽,甚至沒走刑部公開定罪,屬於私刑,在這風尖浪口,尤其掀起驚天波瀾。皇帝派人把五六個肇事禁軍投入大牢,愕然發覺鬧事的五六人當中,有一個是他近來十分看重的武舉榜眼傅燦。


    傅燦是遭人陷害,抑或本就是這連環計中的一環?事到臨頭,皇帝才發現對傅燦等這些新進士並不深知,更加不能放手信任,懷疑毒刺悄悄長出來,無論他是被害也好,便是局中人也好,皇帝根本不想過問,他用的方法就是疏遠這些剛剛提拔上來的還不是心腹的“心腹”。事實上他也來不及過問,因為謠傳又已升級,從指皇帝有西昌血統,升級到大祁之所以和西昌打仗經曆百年未有之敗,以羞辱的議和為結局,正因皇帝人在大祁,意在西昌。


    謠言便如瑰麗萬端的大蝴蝶,拍拍翅膀飛過牆去,身後留下的是光是影不負責任。但這種謠言恰恰印證了一個國家最底層、平時遭受種種不公待遇、不得揚眉吐氣的居家百姓最為嗜愛的趨向,不過數日之間,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傳。近年國中天災頻仍,國中本已頗多怨言,借因起勢,京都此起彼伏經曆了幾場民變械鬥,規模雖是不大,時局卻已陷入緊張之中,京城實行宵禁,戒嚴,可時局非但未曾因此而好轉,反而暗暗的劍拔弩張,較前猶甚。


    皇帝煩燥不堪,後宮妃嬪雖多,唯有一個方賢妃善解人意,差可安慰幾句,一連數日,都宿在鍾粹宮,飲酒不止。方賢妃親斟一杯酒,卻又將手掩著,柔聲道:“皇上,不能再喝了。”


    皇帝不予理會,搶過杯子來一飲而盡:“再斟。”他眼內酒氣不時溢出,方賢妃瞧了略有害怕,死死地抱住酒壺:“皇上恕罪,臣妾不能從命。”皇帝醉醺醺地撲到她身上,搶奪中酒液灑了方賢妃一身,皇帝大怒,把傾翻的酒壺往地上一摔,罵道:“你想幹什麽?你也造反麽!”


    方賢妃跪下泣道:“皇上,就算你惱了臣妾,打也好,罰也好,總之皇上不能再飲酒了,皇上龍體保重,乃臣妾之福,社稷之福。”


    皇帝冷笑道:“朕躬聖安,未必是你之福,至於社稷,嘿嘿,嘿嘿!”


    方賢妃這幾日都不敢提及那謠言一個字,鼓足勇氣道:“那傳聞妾也聽到,不過是無稽之談,皇上何必在意?過段日子,傳言無聊,自然而然就風平浪靜了。”


    皇帝靜了一靜,道:“賢妃。”


    “皇上?”


    “朕沒醉,”皇帝說道,“朕雖喝了很多酒,腳是軟的,步子歪了,賢妃的容貌朕也看不清楚了,可是朕真的沒醉,心裏沒醉。”


    方賢妃被他這段話說得毛骨悚然,欲待回複,隻不知從何說起,不回複,又懼失禮,勉強道:“皇上,臣妾愚鈍。”


    這一場風波,明明是人為操縱,豈是時間所能平息,賢妃是裝愚,還是真愚?皇帝看了看她,厭煩之感填滿胸臆,歪歪斜斜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夜色清涼,風來如水,整個人為之一醒,宮牆一角蜿蜒升出一縷燈光,他定了定酒醉惺忪的眼,見一條絕美風姿的身影。


    “……雲羅?”呆立良久,嘴皮微微一顫,兩個字由唇間滑落,熟悉的名字募然間添出無限生疏,似悸動,更慘傷。曾經那樣親密無間,而今她便是站在牆角處清清冷冷可望不可即的影子。


    那人兒越發退後一步,這才跪倒在地:“皇上金安。”


    皇帝的嘴緊緊抿成一線,半晌道:“夜已深,你不在宮裏,到此作甚?”


    雲羅答道:“臣妾記掛v兒。”


    短短六個字,如箭穿透心胸,把刻意豎起的那一座堅牆,擊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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