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是什麽?戰場在哪裏?置身烽火連天的方寸土地,近距離感受鐵馬金戈、殺伐震天、煙塵漫野,迎麵而來冰火相煎的兵氣、殺氣,抓住韁繩的手底一陣陣灼熱,熱血一陣陣沸騰,士兵們高舉的槍林、雷鳴的山呼將皇帝的雙目照得雪亮。


    “萬歲!萬歲!萬歲!”


    他從未親過戰爭,然而,那強烈的戰意卻如與生俱來。或許是自小起的壓抑和隱忍早就激發了男兒不屈的意誌,對於他從未真正麵對過的鐵血殺伐,千軍萬馬的奔騰洪裂,令他平添睥睨天下的豪邁。


    就戰爭策略上來說,勇敢的、奮戰的年輕皇帝的親臨,也有著無與倫比的非凡意義。首先是軍心士氣,一激而發,緊接著皇帝親自決策,抓住幾次敵軍貽誤準確出擊,大勝西昌軍於百非灘,歐陽鎧險些困圍脫不了身,果斷的指揮、輝煌的戰果,令得他在軍中威望,一時漲至巔峰,原先軍中私底下盛傳頌揚的“麵具將軍”,也顯得微不足道了。就是有人說起,也被認為這是由皇帝陛下一手安排,神機妙算的前奏。


    山呼隆隆,風雷隱隱,陣後方,此行顯得有些無所作為的白衣首相柳歡宴,聽得清清楚楚,麵露悲哀的微笑。


    不知是笑自己眼光無錯,於當年諸多皇子之中,擇了一個確實是最出色、最優秀的人,還是笑自己眼光太差,於那麽多的皇子之中,擇了一個會對自己造成最大困擾和危險的對手。


    輕拍鞍馬,白色的高頭大馬即時掉頭,朝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幾乎是立刻,在他身後,悄然有兩騎跟上。


    柳歡宴恍若未覺,但等馬出平地,漸入峽關,募地在他路過的地方起了一陣輕煙,嫋嫋不絕,遇風而長,延綿總有半裏之長,起先他的身影還能被守在峽關上方的人監測到,但等輕煙愈密而縱橫,就再也尋覓不到追蹤者的影子。


    柳歡宴回頭,眼睛裏含著淡淡嘲弄的笑意,雖說來路迷鰨乙運氖恿詞故鍬肺拚諮諞膊荒芸吹檬智宄墒僑沸拍切┭哿t鏨饗甙迪擼家馴凰Φ母篩刪瘓弧


    他這會兒比前更加悠閑,是側著身子坐在一匹大毛驢上麵,那毛驢全身純黑,隻有鼻尖和額尖兩塊地方是雪白的,他笑微微地撚著驢額上那叢白毛,悠閑自在緩緩而行,戰場似乎離他太過遙遠,他隻是在青山綠水間暢遊而已。


    轉折,過穀,風景殊異。


    輕葉飄飛,風折白草,蒼青山色的山崖起伏,一株勁鬆斜探,下結簡廬。


    如同世外的靜謐,幽麗,隱隱中又帶著一絲肅穆的味道,時空仿佛靜止,仿佛數百年,未曾有過塵世煩擾。


    但柳歡宴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假象,連它的靜止,連它的幽寂,都是隔著一層美麗水泡的假象,隻要外界有輕微的響動,內裏就能生出翻天覆地的變化。


    定王,和他的三千精騎,近日就棲息於此。


    廬下,人影高拔修長,衣角隨風漫卷。柳歡宴下了毛驢,不過走了七八步,距他尚有十餘丈遠,那人已然聽見了動靜。


    西斜的陽光照在他半麵猙獰青銅麵具之上,下方露出的嘴角,卻有依稀溫和的笑顏。


    “柳先生。”


    柳歡宴雖是大祁宰相,但是定王始終都不予承認現在即位的這個皇帝,所以對他來說,柳歡宴還是個白衣,布丁,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眼前這個人與當時的顏妃有所關聯,那麽,他是來自西昌,並非己國人,於是特意想出了這麽一個很是奇特的稱呼。


    柳歡宴今天來,是決定和他把一切都說清楚,但聽得他如此稱呼,臉頰又微微泛白。忽然有一種奇怪的念頭無法遏止湧上心來:倘若定王知曉一切,倘若定王明知歡宴歡顏是一人,倘若定王同時又知道他的奢望永遠都是那水中月鏡中花,他倆,是否還能保持此時此刻的寧靜祥和。


    心中思索,一麵答道:“歡宴此來,多謝定王,能夠從我之言,暫時罷兵不戰。”


    穆澈笑道:“我們早就是同盟了,不是嗎?我相信柳先生自有妙計,況且就算是我和柳先生毫無盟約,看在柳先生救我、以及我全家的大恩大德,你的吩咐,我總是遵從。”


    柳歡宴心中莫名的有一點難過,低聲道:“是啊,我們早就是同盟。”


    一切都如當初未改變——隻多了雲羅。雲羅自從那天拿走他女扮男裝的鐵證之後,再也不曾找過她,從她的各種行動裏來看,也找不出任何她的意圖。柳歡宴承認連他也一時看不穿雲羅,但是,有一點很清楚,雲羅就算想報仇,她也不會把報仇以後的受益方指定為定王。


    所以,他當初和定王所定的盟約,已經變得模糊起來,可是他卻找不出何種理由來對他解釋。解釋說這個天下不再可能是他定王所有?解釋說因為愧對雲羅,所以他也無法真正把她當敵人般對待?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穆澈在問:“柳先生,未知戰局如何?”


    柳歡宴道:“皇帝大勝。歐陽鎧已經敗了!”


    穆澈濃眉一挑,似有何要說又忍住,柳歡宴問他:“定王殿下,你對此有何看法?”


    穆澈坦然道:“歐陽鎧本來就是無用之輩,他不過是被他那家族捧到了今日的地位。給我三萬人,這次的戰爭,哪裏需要拖到等這個皇帝的親臨!”


    柳歡宴看著他朝氣蓬發的樣子,日暮西山,英雄隱市,這些窮途困境卻似對他不起半點影響,他仍是那麽自信,那麽驕傲,那麽意氣飛揚,柳歡宴心裏真是喜歡,真是喜歡,他的心情不知如何也就這樣一點一點的好轉起來,微笑著看著他,那樣無與倫與的男人,有著那樣多的優點,可是當初,為什麽就不曾看到他那麽多的優點,卻一心一意輔佐另外一個人呢?——在當初,隻怕是想報複萬貴妃的兒子穆澈更多一些吧!


    “定王殿下,你熟不熟你那位兄弟呢?”他問,“我是指,穆泓。”


    他這樣大膽,坦坦然然念出了當今皇帝的名字,穆澈望了他一眼,說道:“不,我根本不熟悉他,我也一直都不喜歡他。”


    “為什麽?”


    “陰。”穆澈考慮了一會,“這個人很陰,你看他的臉,也許沒有什麽感覺,是喜是怒,都在臉上,但是你再仔細去看他的眼睛,就會發現他的眼睛完全沒有任何情緒的流露,深不可測。”


    柳歡宴歎了口氣道:“定王殿下你有識人之能。不過,你可知道他對你有什麽感覺?”


    穆澈道:“他當然恨我。我在軍中的威望,是他以前最忌諱的,這也不正是他千方百計置我於死地的原因。”


    柳歡宴微微一笑:“單憑你在軍中的威望,確實是他非殺你不可的原因。但是,你這是使他忌你,而不是恨你哪。他恨你,刻骨恨你,不是因為你所認為的。”


    穆澈低頭思索,倏然抬頭:“哦——”目中閃過一陣光芒,卻不說話了。


    柳歡宴笑道:“殿下想到了麽?”


    穆澈現出一絲不自然,“很久很久以前,他和梁尚書家千金走得緊密,但是,但是……”


    “但是這位小姐,也是韶王的心頭所愛。你為了你疼愛的弟弟,做一件貌似疼愛另一個弟弟的事情,實際卻有可能悔了他一生的幸福。”


    穆澈低下了頭,並不言語。


    “但是這不怎麽重要,重要的是,你同時也斷送了另一個人的幸福。”


    “那位梁小姐?”穆澈目中有一絲怒色,“我聽說,如今寵冠後宮的皇貴妃,實際上就是那位梁小姐!”


    “是。”


    “哼!”穆澈怒道,“阿瀟喜歡的女子,我以為是怎樣的好女孩,原來是這麽個——”


    柳歡宴抬頭,打斷了他的話頭:“定王殿下,請你尊重她,我不想聽到有關於她的不堪之辭。”


    “難道你也對她有意?”


    “不是有意,是有負。”


    穆澈嘀咕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聽我說。定王你當日使計令穆泓成婚,接下來梁小姐和穆瀟走到一起。但是在穆泓心中,梁小姐永遠都是他的梁小姐。他對她又愛又恨,於是在他登基九五之後,便對梁小姐進行了殘酷無人道的報複。梁小姐幾死幾生,含辛茹苦,都是因為你當初種下的那個果。”


    “可她還不是和他在一起?忘了這些仇恨,忘了她已經成為事實的丈夫!”


    “沒有,她沒有忘。”柳歡宴微微苦笑,“她活得不容易,象她這樣辛苦活著的女子,還能擁有不屈意誌的女子,這世上已是不多,所以請殿下你要對她原諒,對她寬容,甚至,該對她有歉疚之心才是。”


    穆澈沉默了一會,道:“好,我答應你,以後就算有機會,我也不會為難這個女子。”


    柳歡宴淺淺苦笑,以後有機會,不知道是誰來難為誰?可是他也隻能點到即止而已。


    “柳先生,”穆澈忍不住又問道,“外麵那個偽皇帝打了勝仗,他的聲望一定是如日中天,這樣對你我何利?其實他的作戰方針,你都清楚,你和西昌,也定有關聯,但是你任憑這種現象產生,種種安排,所為何來?難道你願意助他把西昌打回去?”


    “當然不是。”


    柳歡宴緩緩地道,“我要逼一個人出來。”


    穆澈看著他的表情,脫口而出:“歐陽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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