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廳到廂房,途中有一條長長的小徑要走,青石板一路蜿蜒向前延伸。


    腳邊的竹籬中種了各種花木,在白日看賞心悅目,但夜裏因小路旁沒有燈盞,便顯得格外陰森。繁茂的枝葉掩埋在月色裏,不時隨風搖擺,漆黑中,引路的燈盞光線昏暗,周遭的草葉幽幽忽忽,偶爾幾片吹在臉上,冷到骨子裏。


    柳夫人帶著眾人慢步而走,小路偏窄,幾乎是成長隊一般挨個挨個排著,肖悅在前頭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身前身後的人攀談。


    人群裏有個身形矮小的男子,是黔州城內經營珠寶生意的,自打方才聽了柳夫人所言之話,便一直埋著頭琢磨價格。因為體格偏弱,他身上裹了件厚實的披風,一麵打量這片山莊的大小,一麵在心裏估量,腳步也慢了許多。


    山上氣候比山下較冷,周圍寒風陣陣,他縮起脖子,無端打了個寒噤,突然就覺得自己肩頭被何物輕輕敲了一下。男子忙伸手去摸,肩上的衣衫有些濕潤,大約是碰到樹枝,這般一想卻也沒放在心上,仍舊低頭打著哆嗦快步走著。


    過了不多久,忽又覺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男子皺起眉來,回頭想嗬斥,轉身時猛然發現,他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早已走在人群最後。


    “你、你們等等……”


    人前,肖悅本說得暢快,驀然聽到一人顫聲大喝,正扭過頭,就見那姓王的老板麵色驚恐,繞著竹籬踩過來。


    “你們、你們適才是哪位走在我之後的?”


    眾人麵麵相覷,無人答話。肖悅便打趣笑道:“王老板,你不是走在最後麽?”


    “可……可是……可是方才一直有人在我後麵拍我的肩。”他神情恐慌,臉色發白,“若是你們何人同我玩笑,千萬要告訴我!”


    看他這模樣不像是說笑,一時間氣氛莫名詭異起來。


    眼見眾人皆望向自己,柳夫人也是吃了一驚,忙問他:


    “王老板莫非被樹枝給掛住了?”


    他猛搖頭:“不是、不是,真真切切是人手拍的!”


    “那也不一定。”念一忽然在旁淡淡附和,“這一路上都是老槐和古榕,垂下來的枝葉可不少,你穿了這麽多,感覺錯了也不奇怪。”


    “這……”聽她說得有理,王老板撓撓頭,似乎有些拿不準。


    “時姑娘說的是。”肖悅目光在念一身上轉了好幾回,眯著眼睛笑道,“王老板,你這膽兒也太小了,還不如個小姑娘。”


    “我……我剛剛的確是……”說著臉上無光,他哎哎歎氣。


    “沒事。”念一走到他身後去,“我走最後吧。”


    王老板搓了搓手,覺得不好意思,但心裏到底還是害怕,故而對她訕訕一笑:“既然這樣……那謝謝你啊。”


    她搖頭淡笑:“客氣了。”


    鬧騰過後,人群又安靜下來。不遠處,展昭看著念一埋頭走在那王老板背後,波瀾不驚地轉回身。


    “不愧是和鬼打交道的。”白玉堂朝他小聲笑道,“你說這丫頭是不是又吃錯藥了?”


    他麵無表情:“我看你也差不多。”


    樹影下,念一故意放慢步子,等離人群已有一段距離時,才偏過頭低低道:


    “你拍人家作甚麽?”


    身側的冥鬼笑得嘎嘎有聲,原地轉了一圈,一溜煙跑開了。


    走過這條小徑,前方就是客房所在,屋簷下掛著一串串燈籠,火光通明。


    原以為總算是能落腳歇息歇息,四下裏驀地傳來一陣啼哭,刹那間,廊上的燈火驟然熄滅,周圍盡是丫頭仆人的驚呼。


    肖悅微微一愣:“怎麽回事!”


    身後的張員外奇道:“風都沒有,燈是怎麽滅的?”


    這王老板本就膽小,加之剛剛又被嚇了一回,此時神經格外緊繃。側耳細細聽了一聽,驚叫道:


    “是、是個女人在哭!”


    經他這麽一說,眾人都抬頭注意四周,果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女子聲音,時哭時笑,極其可怖。


    此刻那王老板已是焦慮不安,哪裏還站得住,指著柳夫人破口喝道:“我說呢……我說這莊子怎麽賣得這麽便宜,原來是你莊上鬧鬼!”


    柳夫人急忙搖頭:“小婦人十多年來住在此地,從未有今日這事發生,想必……想必是個誤會……”


    “誤會?那這燈、這聲音……你怎麽解釋?還有剛才!”王老板一臉恍然之色,“剛剛定是那女鬼拍的我,你卻誆我,說什麽樹枝樹葉。”


    “王老板……”


    她正要解釋,對方已然甩袖大怒:“若說不是鬧鬼,你為何把莊子開價這麽低?誰信呢!不幹不淨的地方,我才不買,要買,你們自己買去!”


    他說完,憤憤拂袖,沿著小徑往來處疾跑,頭也不敢回。


    這會兒才吹了一陣風來,看那柳夫人站在原地,神色尷尬,範青雲抱著胳膊輕笑道:“看樣子,這宅子是要不得了。”說完又去觀察旁邊幾人的表情,無一例外都透著猶豫。


    一旁那名為陳英的富商似笑非笑地走上前來,“柳夫人,您在告示上,可沒寫這一欄啊。”


    “這……小婦人也是頭回遇到。”柳夫人顯然很慌張,半晌語不成句,“許是莊上哪個丫鬟受了委屈,待安置好諸位之後,我定查個明白。”


    盡管她如是說,眾人心裏卻都覺得晦氣。那老者摸著拇指上的扳指,搖頭輕歎:


    “哎,不祥啊,不祥……”


    柳夫人自跟前那丫頭手裏拿過燈籠來,垂首就罵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去點燈!”


    客房的走廊上下人們趕緊往屋裏取火折子、提燈籠,一時間亂成一團。


    對麵的燈又亮了起來,廊上恢複如初。


    展昭轉過身,眼見念一正站在人群最末,仰頭環顧四周,他想了想,還是舉步走上去,在她身邊停住,輕聲問:


    “看到什麽了?”


    念一搖搖頭,在原地轉了個圈,最後還是搖頭。


    “沒有,我什麽都沒看到……奇怪,不像是鬼怪作祟。”


    白玉堂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不可能吧,那麽大動靜,你是不是看錯了?”


    念一皺起眉,抬眼瞅他:“那你看?”


    “……我又看不見。”


    夜色已深,此時想要下山,山路更不好走。盡管附近再沒聽到什麽奇怪聲音,但眾人無論如何也不願住在此處,柳夫人隻得臨時又命人收拾別的住所,足足折騰到半夜。


    莊裏鬧出這等事來,幾個生意人雖嘴上不說,但心裏早已有了放棄的念頭,隻待明早一覺睡醒就準備告辭離去。


    亥時,定昏初刻,忙了一日,各處來客都已睡下,山莊內一片安靜。


    西北的小院的兩間廂房裏住著那後生肖悅和老者楊逸,二人的房屋相對而立。


    此時,燈燭已滅,借著月色,肖悅從自己包袱中翻出一張疊得皺皺巴巴的紙,仔細看了一回,隨即收到懷裏,摸索著推開門。


    院子偏僻角落裏擺了一把久鋤頭,是翻花土用的,他尋了半天覺得唯有此物順手,於是拎在肩頭,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就在同時,他前腳剛走,後腳便有個黑影,身形靈巧地躥了進來。


    時候已經不早,楊逸卻還未入睡,一盞昏暗的油燈擱在床頭,手裏捧著本舊書。


    翻了幾頁,大約也無法專注,他把書放下,忽然回身,小心翼翼地從行李內取出一塊牌位。


    靈牌是上好的檀木所製,兩邊還鍍了暗金,看上去很莊重。


    他把牌位拿手撫摸了半晌,悠悠歎口氣,起身來放到櫃上,焚香祭拜。


    頭叩了三下,香燭青煙繚繞,楊逸望著那牌位上的字怔怔出神。


    “老爺,到蜀地了。”


    “您那時叨念了這麽久,眼下終於能得償所願。”


    將香插在香爐中,他又退到一旁跪著。


    “可惜這地方不好,雖然景色如畫,但太過晦氣。不過您盡管放心,蜀中總有風水寶地,此事我一定會辦妥的。不知您在地下……過的可好?”


    楊逸喉中微哽,半天才道:


    “五十年前……是阿五有愧於你,我愧對夫人,也愧對小姐……連、連屍首都無法替你們保全。”


    他話音落下,聲音卻越漸顫抖。


    “老爺,阿五當年少不更事,如今已過去這許久,我老了,那時想不明白的,想也都想明白了……您千萬莫要怪我,我也是……我也是不得已。”


    燃成了灰的香,斷了一節掉在香爐之中。


    屋外,微風陣陣,樹影橫斜。黑影隔著窗靜靜矗立,終於忍不住,拿手狠狠捂著臉,將壓抑的眼淚盡數咽回腹中。


    不知過了多久,房中燈盞已熄。


    她鬆開手,轉身靠著牆,抬頭去看雲煙裏的淡月,良久,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


    子時,三更天了。


    展昭練過劍,正往自己住處而行。


    到了深夜,氣候更加寒冷,空中已有些細碎的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下來。


    走到院內,手剛撫上門扉,偏頭卻看見旁邊月洞門後有火光亮起,隱隱聞得焦糊的味道。


    都這時候了,會是誰?


    他心覺奇怪,遂收手慢慢往門洞走去。


    牆上有幾株紅梅開著,台階下花瓣散落,氣流卷著黃表紙打起旋兒,隨即又被火舌一寸一寸吞噬。


    他看見那個衣衫單薄的人跪在銅盆裏,一張又一張地往火中添紙錢,眸子裏映著的,全是熠熠跳躍的火焰。


    她在哭,淚流滿麵。


    猛地看到門外還站了個人,念一赫然站起身來,手足無措地丟下紙錢,似乎沒料到這麽晚了還會有人。


    “你……”


    展昭盯著她的臉,亦不知該如何開口,“出什麽事了?”


    念一胡亂把眼淚擦幹,甚至連招呼也沒打,幾步跨上台階,倉皇的拉開門,“砰”的關上。


    院子裏,隻剩下他和一盆即將燃盡的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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