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燈】


    “說的也是。”好在白玉堂並未多想,猶自歡快地甩著馬鞭,“等到了夜裏,美酒美食美人,真是怎麽都玩不夠。”


    馬車內,念一靠著軟枕,茫茫然地出著神。


    她已有多久沒過過上元節了?記憶中,隻有清明、中元和寒衣,鬼域也隻在那幾日會有幾分人氣,人間的燈節該是什麽模樣……


    下午快到傍晚時才入城,三人尋了家客棧住下,各自休息。


    手上的傷還在,拆下布條,口子白森森的。念一皺眉搖頭,昨日事出突然,她還沒和時音提這事,想來提了他那時還會更生氣。


    “哇,外麵全是燈!”兩隻小鬼打起簾子趴在窗邊往外望,“念一念一,你快來看。”


    她依言走過去,一麵將手上的傷纏好,一麵低頭去看街市。


    街道上滿是人流,燈火通明,懸掛的花燈挨挨擠擠,從上往下幾乎瞧不見縫隙,舉目是繡戶珠簾,雕車競駐,好不熱鬧。


    她神色越發溫柔,看了一陣又把簾子放下來。


    “念一?你不看了?”小鬼見她坐回椅子上喝茶,不禁奇怪,“不打算出去麽?”


    念一搖搖頭,“還是不去了。”


    “為什麽啊?”


    她捧著茶杯,若有所思道:“人多的地方,我少去為好。”


    用過晚飯,白玉堂提著劍就朝外走,正要下樓時忽然想起什麽,回身就對著隔壁的一扇門一個勁兒的敲。


    “念一,念一?”


    他“咦”了一聲,“難道不在?”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正巧此時對麵客房住著的展昭也推門出來。


    “有事麽?”


    她屋中依舊是黑壓壓的,白玉堂見她隻半開著門,不由道:“都這時候了,你還不出門?”


    “出門?”


    “你不是說要看花燈的麽?”他把手裏的劍隨意把玩了一道,轉頭來對她笑道,“這會兒剛好也消了食,路上遇到什麽特色小吃咱們還能嚐一嚐。”


    “我就不去了。”念一有些抱歉地朝他施了施禮,“你們自便吧。”


    “不去了?好好兒的,怎麽就不去了?”


    “我……”她信口胡謅,“我身子不舒服。”


    “白天不還活奔亂跳的?”白玉堂深覺懷疑,“難道是山上風大,染了風寒?”


    “白兄。”正待念一不知怎麽回答之際,展昭已走到她身旁,“時姑娘既是不舒服,讓她好好休息才是,花燈可看可不看,不必強求。”


    “你知道什麽。”白玉堂揚起一邊眉毛來,不以為意,“正是不舒服,才應該去看大夫。”


    說完,他一手拉住念一,“走,我帶你去看大夫。”


    “呃,這……”


    不等她開口,人已經被白玉堂拽著下了樓,盡管念一回頭朝展昭投去求助的目光,後者卻也無可奈何,隻跟在他二人身後,搖頭輕輕歎氣。


    踏上街,展目都是歡笑的人群,熙熙攘攘,金翠耀目,綺羅飄香。觀燈的,買賣的,賞月的,到處行歌滿路。


    這麽繁華的場景,記憶裏,好似勝過東京,又好似不如東京。念一尚在發怔,白玉堂已帶著她從人流中穿了好幾圈。


    “如何?還說病著,是不是出來走一趟,什麽病都沒了?”


    “我……”念一局促地看著周圍的人,然後果斷地轉身道,“我還是回去吧。”


    “誒誒——來都來了。”白玉堂一把拎她回來,“哪有這時候說走的?”


    “可我……”


    她想推辭,展昭卻不知幾時已到身邊,漫不經心道:“他說的也是,既然來了,逛逛再走吧。”


    見他開口,念一也不再好拒絕,幸而這附近的狗不算多,她在人群裏想必也沒那麽惹眼。


    走過整條街,一路上皆是各色食物的香氣,旁邊的攤子上在賣果脯和糖糕,生意很不錯,來光顧的幾乎都是小娃娃和年輕的姑娘。盡管腹中並不餓,念一卻也站著看了許久。


    回頭瞥見她表情,展昭不由笑問:“想吃?”


    “……也不是很想。”話雖如是說,她還是低頭在往袖子裏掏錢,摸了半天,總算是掏出一兩枚銅錢。


    展昭把她手裏那可憐巴巴的銅板摁了回去,付了錢,取下一串糖果子放到她手中。


    “嚐嚐看。”


    念一道過謝,依言咬了一口,久違的口感,和糖葫蘆的味道很像,她忍不住微笑。


    他見狀,也不禁笑問:“好吃?”


    “嗯。”


    不知為何,自從得知她的遭遇之後,展昭在心中便莫名生出幾分憐惜,倘若自己真能幫到她是最好,幫不到……至少也不要讓她留有遺憾。


    白玉堂在前麵轉過頭來時,便看到這幅場景,他勾起嘴角來,望著他兩人似笑非笑。


    “你們兩個,真是像……”


    念一順著他的話問:“像什麽?”


    他搖頭,笑了半天:“說不上來……像兄妹?”


    “不過,念一啊……”白玉堂抱著劍,忽然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然後半開玩笑地說道,“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有幾分眼熟。就是不知道在哪兒見過。”


    “我麽?”念一放下嘴裏的東西,不解道,“像誰?”


    “忘了。”他聳聳肩,一語帶過。


    今夜正值上元節,城中又有廟會,路邊的百戲數不勝數,走索、上竿、水秋千,瓦子裏還有皮影戲。


    迎麵就有個舞獅的隊伍走來,隊伍之後正是個戲班子在演鍾馗捉鬼。那扮鬼的是個身材魁梧的壯漢,臉上帶著青麵獠牙的麵具,手持羅刹棍,一路嚇唬著小孩子和年輕姑娘。


    冷不丁朝念一這邊撲來,白玉堂一轉頭看得一張鬼麵,倒是嚇了一跳,身邊的孩童驚叫著四散逃開,唯有念一表情毫無波瀾。


    那鬼見她沒反應,又認認真真地嚇了一回,終於忍不住問道:


    “姑娘,我難道不可怕嗎?”


    她如實道:“還好。”


    對方不甘心:“你就不怕鬼?”


    “……還好。”


    白玉堂在旁笑出聲來,那鬼自覺沒去地走了。


    “好得很,好得很,竟有人問你這句話。”他邊笑邊搖頭,“偏偏你就是個最不怕鬼的。”


    三人慢悠悠走在街上,不經意瞧見身邊酒坊,白玉堂大步走去隨手拎了一小壇,掂了掂。


    “展昭,接著。”


    一道勁風劃過,他這力道自然比方才扔給念一的要大上許多。


    不過是微微側身抬手,酒壇就被他穩穩當當接在手中。


    “你接慢了。”對方不屑的冷哼。


    聞言,展昭也隻是淡淡笑了笑,拍開泥封,仰頭喝了一口。


    念一就站在展昭旁邊,偏頭時正看到他仰頭的動作,花燈如晝,朦朧的光影之間,襯得他眉目清俊如花,閃著微光的酒水正從脖頸上落下,滑進衣衫……


    這口幾乎喝了半壇,展昭低頭咽下酒,剛欲抬袖去擦,手邊忽然多了一方繡帕。


    他略略一怔,抬眼看去。


    念一輕輕歪了一下頭,眼眸清澈。


    “多謝。”他不自然將手帕接過來,隨即又灌了好幾口酒。


    “喂、喂……”發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待遇,白玉堂把壇子放下,“他有,那我呢?”


    念一有些愣住,半晌才道:“我隻帶了一塊……”


    他鼻子裏哼哼兩聲,目光往他兩人身上狠狠溜了一圈。


    “就知道你們……夠,朋,友。”


    遠處傳來喧嘩聲,砰的一下,似乎是什麽東西綻開了一般。


    她環顧四周,想看看到底是何處在放煙火,不經意在巷口的陰暗處看到幾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念一渾身一僵,下意識的就往展昭身後躲去。


    後者尚在不解,便聽得前麵此起彼伏的狗叫聲。


    街市熱鬧,近處的家狗野狗也都紛紛溜過來討食吃,乍一看去竟有三四隻之多,立在那巷子旁,扯著嗓子朝這邊嚎。


    知道念一怕狗,上回在客棧時已經見識過了。


    展昭本欲拉她走,白玉堂卻酒勁兒上來,摁著他不讓動。


    “走什麽,她這就是心裏的毛病,不治不行。”


    “我告訴你,我三哥從前也是怕貓得緊,後來逮了十來隻給他關一屋,過了一天他便好了。”白玉堂繞來繞去直想從他背後把念一揪出來。


    “你過來,我帶著你把它們都揍一頓,下回見了你就不怕了。”


    “我不去!”


    她不住搖頭,“我不去,……快幫我。”後半句話是對著展昭說的,見她在自己身後躲來躲去也不是辦法,他隻能照舊出手,撿了四個石子兒,挨個挨個擊中額頭。


    野狗嗚咽幾聲,慌不擇路地四下逃竄。


    “誒,你!”白玉堂眼看他把狗全都趕走了,一時氣惱,“能不老和我對著幹麽?”


    展昭隻是微笑,不動聲色地再把念一往後掩了掩,岔開話題:“白兄,再過一陣就沒法賞燈了。”


    “那不賞也罷。”他把酒一提,頷首大飲了一口,“今朝有酒今朝醉,高興就好,誰管什麽燈什麽花,老板,再來一壇——”


    酒坊屋頂上,枝頭劈裏啪啦地煙花不斷綻放,引得路人駐足觀看,念一也抬起頭觀望,巷子裏的風乍然吹來,她衣衫單薄,袖口被吹得鼓動。


    “啊!”


    一旁聽到個女娃娃格外驚恐地叫了一聲。


    “娘,你、你看她的胳膊……”


    念一這才回過神,驀地發現纏在手臂上的紗布早已被風吹走,長長的傷口裸/露在外,裏麵便是白骨,森森可怕。


    她趕緊伸手捂住,終究是遲了一些。


    四周圍觀之人此起彼伏發出驚異聲。


    “好長的傷口……”


    “奇怪,這姑娘為何沒流血。”


    ……


    她趕緊往後退,身後卻忽然撞到一人。


    念一張皇的轉過頭,正見展昭垂眸望著她……


    酒坊內,白玉堂剛開了一壇酒出來,麵前便是一道疾風馳過,原地裏半個人影都沒有。


    他愣了一瞬,忙朝著街口喊:


    “喂,展昭,展昭!”他咬咬牙,“還是不是兄弟了。”


    *


    展昭輕功甚好,不過眨眼,她便身在黔州城一處僻靜之地。


    耳邊聽不到喧囂,也沒有煙花,不知是在哪裏。


    展昭抬眸掃過四周,這才去瞧她,淡聲問道:“這傷,是上次的劍傷?”


    念一捂著手沒吭聲,隻靜默地點點頭。


    “讓我看看。”


    她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將手拿開。


    燈下,那道傷口赫然醒目,裏麵是沒有血的皮肉,骨頭清晰可見。展昭眉頭越皺越緊。


    “為什麽不早說,你不疼麽?”


    “我不疼。”念一取出手帕來,把傷口纏住,語氣很平靜,“沒事的,我感覺不到疼,也不會流血。”餘光看到他眼裏仿佛很擔憂,她倒展顏笑起來,反而安慰道:


    “我是屍體啊,怎麽會有感覺?”


    就算知曉她是鬼,展昭也無法將她和印象中的鬼怪等同。


    “這傷能治好麽?”


    “應該可以,時音會有辦法。”她結結實實的綁好傷處,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走吧,我還想去看看煙花。”


    展昭定了定神,而後淡淡笑道:“正巧我知道一個地方,現下說不定正有。”


    從前沒來過黔州城,念一對這地方壓根不熟悉,跟著展昭兜兜轉轉了半日,自一條小巷穿出去,眼前豁然開朗。


    隻見潺潺的江水橫流而過,江麵上隨著一聲巨響,一道流光直衝入雲,在黑夜如墨的空中絢爛出各種的顏色,萬千光彩迸射而出。河岸邊站滿了觀看的人,煙花是掛在樹梢上放的,整棵樹也隨著火焰噴發出來的光華千變萬化。


    “好漂亮。”


    她由衷感歎。


    展昭並未去看她,隻淡淡問:“鬼也會過節麽?”


    “嗯。”念一目光溫柔的欣賞著天上的如雨而下的閃爍,含笑道,“在我們那兒有三大節,清明、中元、寒衣。每當這個時候都能有機會來人界逛逛,逛完了回到鬼域還有三天的流水宴席。”


    原來鬼也有節日。


    他轉過頭來,輕聲問:“你們過節都做什麽?”


    “燒紙錢。”她笑了笑,“有錢的人去了趟人界帶紙錢回來,大家就聚在一塊兒燒紙錢,唱唱跳跳的,也很熱鬧。”


    眼前乍然閃過那日夜裏看到她在火盆前的模樣,展昭神色一暗,輕輕問道:“那日……你是給你爹爹燒錢的麽?”


    念一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也收回視線去瞧他。


    “嗯。”


    “那你呢?等清明的時候,我也給你燒一些吧。”


    她垂下眼瞼,表情淡淡的,“我……恐怕不行。”


    展昭顰眉問道:“為什麽?”


    念一隨意踢著腳下的石子,平靜地回答:“因為我沒有墳。”


    “沒有人給我立碑,所以,我受不到人間燒來的紙錢和香火。”


    頭頂的竹葉被風吹落,悠悠晃晃的,慢慢下墜。


    背後的天空中,煙火璀璨,映得她的發絲也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展昭猶豫了許久,才伸手在她頭上輕輕摁了摁。


    “沒事,總會好起來的。”


    這一瞬,好像天大的麻煩,也都能在這句話裏,迎刃而解。


    念一低著頭,嘴角不由自主蘊起笑意。


    “好。”


    【流螢】


    煙花放到一半,旁邊就湊過來一個賣燈的小販,捧著一盞還沒點亮的燈獻到念一麵前,滿麵笑容:


    “姑娘,買個燈吧?”


    “謝謝,我不買。”她擺擺手,話剛說完,看見那燈有些稀奇,不禁問道,“這是許願燈?”


    小販堆笑著點頭:“咱們四川這邊叫孔明燈,今兒過節,賣得便宜,才五文錢一個。”


    “可我……”


    還沒等拒絕,展昭忽然道:“拿一個吧。”


    “呃?”她望著他,感到奇怪。


    展昭從懷中摸出幾枚銅錢,看似不經意的在她跟前低聲道:


    “你既是想成為人,也應當多做些人該做的事。”


    “謝謝公子。”眼見他付了錢,小販欣喜的不住頷首,將花燈塞到念一手裏,“姑娘,放個燈祈祈福,這大過節的,就圖個吉利。你瞧那邊,都在放呢。”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男男女女都點了燈放飛在空中,一盞一盞的,越升越高,倒是比煙花還要好看。


    展昭轉過身,柔聲提醒道:“祈個福也好,便當是去去晦氣。”


    她捧著燈,望著人群,一時膽怯,猶豫了一瞬,還是點點頭:“嗯。”


    岸上都是年輕男女,還沒走近便聽到說笑聲音,人群越圍越緊,不知裏麵有什麽東西。


    “進不去了。”念一站在外圍,踮腳張望,“這些人在看什麽?”


    展昭高處她許多,不過頷首就把不遠處的景象盡收眼底。


    “是流螢。”


    “流螢?”盡管仍舊看不見,她還是探頭瞧了瞧,最後放下腳來,笑道,“難怪許多人,不過這時節怎麽會有流螢?”


    “好像是附近有處溫泉,那地方溫熱潮濕,蟲獸醒得早。”展昭沉吟片刻,忽然拉上她,“隨我來。”


    “去哪兒?”還沒出口,人已經跟著他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跑去。


    蜀地多山多穀,氣候溫暖,就連冬天最冷的時候也很難看到下雪。兩人翻過一座矮坡,撥開麵前的雜草,目光所及的,便是令念一終身難忘的場景。


    幽暗的天空下,頭頂是蒼蒼翠竹,地上的春草剛剛冒芽,嫩綠柔軟,無數閃爍著微光地螢火蟲流轉飛舞。


    腦中乍然就迸出那句“天階夜色涼如水”來。


    她已很久沒有見到流螢,更別說還是在冬季,看到這般的數量。


    念一難掩欣喜:“你怎麽知道這裏會有?”


    展昭望著周圍紛飛的螢火,回想起往事,淡笑道:“猜的。”


    “在這裏看,總好過去人群裏擠著,清清靜靜的,倒是不錯。”


    念一抱著花燈,聽完就笑著點頭:“是啊,虧得你有辦法。”


    年幼時到這裏來過,想不到流螢還是如此之多。


    “再往前應該還會多一些,走吧,正好也把你手裏的燈點了。”


    林間還開著些許不知名的小花,成群的流螢輕舞飛揚,念一剛走過去,隻一瞬,周圍的光芒全都四下逃開了,空空蕩蕩。


    她回頭,看到展昭眼裏的不解,有些窘迫地解釋:“因為是鬼,一般蟲獸都不太愛接近我。”


    念一轉身望著遠處,自我寬慰,“其實這麽遠遠地看也很美,像是漫山遍野都是一樣。”


    聽到她這般語氣,展昭不由側目去看她。


    念一眼眸裏很溫柔,但總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感傷。


    他看在眼底,並未多言,隻悠悠往前走。


    “在這兒別動。”


    念一不明就裏地見展昭越走越遠。


    “你去哪兒?”


    “很快就回來。”


    夜色中,他的藍衣被暈染成深色,足尖一點,身子便翻飛出去,像魅影一般在林間穿梭,動作快得幾乎看不到。


    念一尚在發怔時,展昭已在她跟前落下,唇邊帶著笑,手卻握成了拳頭。


    “瞧瞧這個。”


    她呆了呆,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


    展昭緊握著的掌心在她眼前慢慢攤開。


    驟然間,七八隻流螢如煙如霧般飛出來,流轉旋繞,交織又四散,她眸中流光溢彩,臉上染著淡淡的顏色,就像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的魂魄,幽暗蒼茫。


    光芒很快消失,雖是刹那的閃爍,卻足以讓她銘記於心。


    展昭頷首看著流螢飛離的方向,隨即收回視線,取出火折子來遞給她。


    “來,點燈吧。”


    念一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將花燈燃亮。


    明黃的光芒異常的明亮,將人的臉龐也照成了溫暖柔和的顏色,孔明燈就在他二人的注目之中,緩之又緩,慢之又慢地朝夜空裏升去,


    念一跟著它升高而抬起頭,一直看著,看著,直到它越升越高,漸漸和周圍的星空融為一體時,她才滿足的輕歎。


    “從前,有人告訴我,人死之後就會變成星星,和別的星星一樣活在天上。我那時信以為真,常常在晚上夜深人靜,又滿天星辰之時跑到院子裏對著天空說話。後來才知道,人死以後是不會變成星星的。”


    兩人挨著旁邊一棵老槐樹坐下,靜靜的望著坡上零碎的流螢,各自出神。


    展昭偏過頭來看她,“誰告訴你的?你娘?”


    “不是。”念一靠著樹幹,表情似笑非笑,“一個曾經對我很好很好的人。”


    明白她所指何人,展昭不欲再問下去,念一卻忽然搖搖頭。


    “我和他打小就認識。小時候,我長得很醜,其他熟識的姑娘常常笑話我會嫁不出去,鮮少有孩子願意和我玩。某一日,突然有個人在人群中站出來,說會娶我……”


    她靠著樹幹,仰望天空,“那時候在家中,祖母是世上最疼我的人,七歲那年她過世了,我哭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整天病在床上。他就端著藥碗,坐在床邊對我說,人死以後會變成星星,往後我隻要看星辰就好了。”


    “直到現在我真的死了,才明白他說的都是謊話。”大約是說得累了,念一回頭望著他,“你呢?你被人騙過麽?”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說呢?”


    念一愣了一瞬才明白過來他所指什麽,立時感到窘迫:“我、我這個不算,我是說同你關係親密的人。”


    “……算有吧。”他想了一會兒,才道,“幼年時學武,愛偷懶,又總想能早日行俠仗義,鋤奸懲惡。一練功便常常問我師父,幾時能出師,他就對我說等外麵樹上鳥窩裏孵出幼鳥時便可,於是我閑著沒事就會跑到樹下去看。等了一年又一年。”


    “鳥窩裏其實沒有蛋?”她猜測道。


    “不,是有的。”展昭說提起此事,也哭笑不得,“那時年少性急,還特地掏了蛋回去放到家中雞棚之內,後來才知道其實蛋早被我師父煮過,如何都孵不出鳥來。”


    兩人對視一眼,念一先忍不住笑出聲。


    “原來你也做過這樣的事?真是想不到……從前,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


    見她停頓,展昭不自覺問道:“是什麽?”


    念一搖頭笑了笑,斟酌道:“是個很沉穩謹慎的人,和……那位白玉堂很不一樣。說起來,你們是朋友?”


    “應該是。”連他自己也有點拿不定。


    念一局促地抱著膝蓋,“我的事……你可不能告訴他。”


    “我知道,你放心。”


    聽到他承諾,盡管隻是承諾,念一卻不由自主地展顏一笑,她鬆了口氣,喃喃自語:


    “真好,不知怎的,有個人在我身邊,總覺得心裏踏實了許多。”


    展昭聞言,定定沉默了好一會兒。


    “其實這次,不僅想為我爹洗清罪名,我還準備去當年汾河附近問一問。”念一突然皺起眉來,輕輕道,“奇怪,這些年來,老是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死的,每次去問時音,他也從不正麵回答我。我想也許汾水附近的鬼怪會知道些什麽。”


    話音未落,展昭眸中卻是一沉,耳邊乍然響起那日時音對他說過的話。


    “正事要緊,何況,也並非是什麽好的記憶,想不起來也罷。”


    大約覺得他說得有理,念一兀自琢磨片刻,點頭道:“也是。”


    前麵路的還很長,這件事暫且先放一放,如若她能轉世,怎麽死的倒也不重要了。


    “對了,展大哥……”她略有遲疑,“我能叫你展大哥麽?”


    他淡笑著頷首:“可以。”


    “我想過了,你肯幫我,我也得有所表示才行。”念一閉目沉思,繼而認真道,“等你往後死了,我一定讓時音幫忙,找一戶好人家給你投胎。王侯將相,一生圓滿。”


    展昭啼笑皆非地點點頭,亦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


    “那就多謝了。”


    “客氣。”她淡笑,“既然如此,你我便算熟識了,今後叫我念一就好。”


    他垂目微笑。


    “好。”


    *


    自外麵回來時,夜已深沉。


    念一推開門,疲倦地褪下鬥篷扔在一邊,往帽椅裏一坐,長長舒出一口氣。


    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驀地響起:


    “這麽晚,跑哪兒野去了?”


    她打了個激靈,坐起身來四顧,迎麵就是一隻大掌扣上麵門,時音言語不善道:


    “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去了?”


    “時音。”念一把他手拿下來,皺著眉解釋,“他們不是狐朋狗友。”


    “我才懶得管。”他拉過椅子來,把腳邊的趴著的一隻野鬼踹走,在她旁邊坐下,“剛剛有了消息,沈司毅早在二十年前就剃度出了家,如今是佛光寺戒律院的首座。”


    “居然出家了。”念一神情淡然,“佛光寺在何處?”


    “五台山,太原府附近,離這裏遠著呢,去麽?”


    “去,自然要去,明日我就啟程。”


    她語氣毫無猶豫,顯然是在從楊逸口中得知真相以後對查清當年的事越發下了決心。時音盯著念一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終是歎氣。


    “你也別太累著自己,雖然身子不結實,但好歹是自己的,該休息還是要休息。”


    “嗯。”她應完,忽想起什麽,撩起袖子給他看。


    “對了,上回不小心受了傷,手臂上一條口子,到現在還沒好,你能不能給瞧瞧……”


    解開紗布的瞬間,時音立時看到她胳膊處的傷痕,蹭的一下站了起來。


    “劍傷?誰幹的?!”說完,即刻咬牙切齒,“那個姓展的,還是那個姓白的?”


    “不是。”念一忙起身,“是我自己不小心……”


    “什麽不小心,哪有不小心能傷成這樣的你少誆我!”前天在湖岸邊那口氣他還沒出呢,正好新仇舊賬一起算,時音將袖子一挽,“我去殺了他。”


    “誒,時音!”


    念一拉住他手臂,“你別亂來……”


    “你別拉我!”


    著實有些吃力,念一隻得回頭朝身後兩隻小鬼道:“來幫我。”


    二小鬼會意,利索地撲到時音大腿上:“老大!”


    三小鬼隨即跟上:“老大!”


    “你們!……”


    “胳膊肘往外拐!”又怕施勁時傷到她,時音隻得任由念一拖著坐了回去,“行了,遲早要被你氣去投胎的!”


    他沒好氣,“手給我。”


    念一望著他笑,乖乖把手伸過去。


    “你就笑吧。”時音瞪她一眼,掌心覆在她傷處,自上而下掃過,抽手時傷口已看不見了。


    “這麽快?”她翻來覆去檢查手臂。


    後者噘著嘴喝茶,冷哼道:“沒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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