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呆了一下午,最後還是在用過晚飯之時才尋到借口出來。


    “小柳啊,外麵天色這麽黑,你可記得早些回來才是。”


    老婦握住她的手,念一點頭應聲,心中卻暗道慚愧。


    回客棧的路上,天已經黑盡了,兩人皆是沉默著,沒有說話。


    低頭看到手裏那老婦給的燈籠,念一不由同情道:


    “那老人家真是可憐,年紀這麽大了,白發人卻送黑發人,明明該是兒孫滿堂的時候,如今家中還這麽清冷……”


    展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


    “怎麽?”見他表情奇怪,念一隨口問道,“莫非,你覺得那位繡女不是自縊?”


    “沒看見屍首,我也說不好。”展昭搖頭,“不過,就算是自盡,也需有尋死的理由才是。沒道理她會無緣無故自盡。”


    “嗯,也是……”


    行至客棧那條街,四周格外安靜,不少店鋪已經關門打烊了,黑漆漆的一片,唯有門前那兩個燈籠尚還亮著。


    念一走到台階之下,正要進去,餘光忽瞥見一旁街道上站著個三四歲的小女娃娃。她頭發烏黑而長,額前秀發濃密,遮住了眉毛,眼眶中沒有眼白,隻是黑洞洞的眼瞳,身上卻穿著大紅鮮豔的襖裙,在暗夜中格外紮眼。


    念一駐足而立,那邊的女娃娃似乎也看到了她,轉過身來,忽然張開雙臂向她跑來,一麵跑一麵喚道:


    “娘親。”


    念一側身靜靜站著,待她跑近的一瞬,伸出手將她一掌扇開。


    那女娃娃被她打了個趔趄,直挺挺倒在地上,似乎有些不解,捂著臉抬起頭來看她,半晌,才冷哼道:


    “原來是個鬼,我說呢。”


    她慢悠悠從地上爬起來,整理衣衫,斂去之前那副天真的麵孔,隻似笑非笑地後退一步。


    “我還很忙,不和你浪費時間了。”


    說完,她歪著頭一笑,身形未動,卻離念一越來越遠,驀地消失不見。


    街邊又是空蕩蕩的冷寂。


    念一皺著眉望著她離開時的方向,輕輕道:


    “鬼嬰……”


    “念一。”頭頂有人喚她名字,念一轉過頭,才看見展昭已經進去了,她收回視線頷首跟著他往客棧裏走。


    入夜,展昭尚在房中收拾雜物,白玉堂就走進來在旁抱著胳膊,一臉古怪地瞧他。


    實在是被看得背脊發毛,展昭隻好開口問:“作甚麽?你有事?”


    “我問你,念一她……到底是什麽身份?”


    他拿東西的手一滯,半晌才若無其事道:“此前不是告訴你了麽?難不成還要我再說一遍?”


    “不是,我近來總覺得她長得很眼熟,越發感覺在哪兒見過她。”白玉堂靠著牆,閉目沉思,“說起來,你們倆為什麽老是一塊兒行動?”


    他睜開眼,“你別不是……你別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展昭眉峰微擰,頷首看他,“這種話不要亂說。”


    “若要人不說,除非己莫為。”白玉堂冷哼一聲,忽然肅然道,“你自己仔細想想,好歹你也是個守禮之人,幾時這麽隨隨便便和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獨處過?幾時又對一個姑娘家這般上心?”


    聞言,他輕歎一聲搖搖頭,盡管有時候自己也覺得不妥,但念一身份特殊,著實不能向對待尋常女子一般對她。


    “你不明白,我自有分寸。”


    “什麽自有分寸。”白玉堂沉下聲,“你們該不會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吧?”


    “瞞著你?”展昭麵上平平無波,“是你自己要跟著過來的,如今反倒說我們瞞著你?”


    瞧他臉上未見什麽異樣,白玉堂琢磨了一陣,也覺得許是自己多心。


    “好吧……你們可別拿話搪塞我。你知道的,我向來不喜歡有人騙我。”


    後半夜,街上的梆子敲過三下,周圍萬籟俱寂。


    念一擁著被衾側身而睡,耳畔隱隱聽到風聲,她還未醒,不自覺地顰起眉來。


    夢中是開封城郊,天上下著雨,不大不小,官道兩旁設有短亭,正可供路人避雨。


    亭子裏有個年輕女子,目光焦急地四下張望。


    忽然,在蒙蒙的雨中跑來一個人,她雙眼驟然亮了一亮。


    “你怎麽才來。”


    那人一身錦衣,頭發早已被雨水打濕,連肩頭也是雨珠,她隻得踮起腳替他擦拭。


    聞言,對方笑道:“路上出了些意外,哪裏知道半途就下雨了。”


    她搖頭,“都說‘清明時節雨紛紛’,清明不下雨怎麽能叫清明呢?”


    “就你有道理。”


    兩人並挨著在亭子裏坐下,錦衣男子忽然神秘地從懷裏摸出個錦盒來,“小柳兒,我給你瞧個好東西。”


    她忙好奇地探頭去瞧,正見那盒子紅底襯了個無比晶瑩的珠子。


    “這是什麽?”


    “明月珠,夜裏會發光的。”錦衣人說著把盒子稍微掩了掩,果真在暗中看見這顆寶珠發出亮光,她驚異之餘隨口好奇道:


    “夜明珠麽?我記得聽爹爹說,這是高麗那邊上貢給聖上的,你怎麽會……”話還沒說完,口就被他輕輕捂住。


    “噓——”他環顧四周,低聲道,“你小點聲。”


    她眨眨眼睛,雖有些不甚明白,卻還是聽話地點點頭。


    錦衣人揚起眉毛來,朝她笑道:“等你嫁過來,這就是你的了。”


    說著,他將盒子打開,把珠子取出,放到她手心裏:“先玩玩,看喜歡不喜歡?”


    石頭潔白如玉,冰涼光滑,還沒等她細看,眼前陡然一轉。


    又是白雪,滿山的白雪。


    山間、樹幹、枝頭,全都是。


    在覆滿雪的地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爬動,一路都是蜿蜒的血跡。


    那人隻剩了半截身子,手指扣進雪裏,深深的一個指印。


    窗戶吱呀一聲大開,念一驟然驚醒,猛地坐起身。


    對麵的桌子下一個皮膚白皙的小女娃正托腮看著她,雙目黑洞洞的。


    “姐姐。”她笑著甜甜喚道,“你身上好香啊,死了五十年吧?”


    又是她。


    念一心緒未平,喘著氣冷聲道:“你來幹什麽?”


    “不幹什麽,瞧瞧你……我看見你方才做的夢了。”小女娃走近她,揚起長長的袖擺,“那個就是你死前的模樣?”


    “我死前的模樣?”她驟然一驚,呼吸漸漸急促,“你知道?……我是怎麽死的?”


    小女娃歪頭笑道:“我雖然不知道,不過我剛剛吃掉一個食夢鬼,倒可以幫你問一問。”


    她一靠近,念一便嗅到那股令人不快的氣息。


    “我不需要,滾出去。”


    “你真的不需要?”


    她皺起眉,厲聲喝道:“再不走我就吃了你!”


    小女娃眸中一沉,扯扯嘴角,不甘心地影在黑暗裏。


    屋中恢複寂靜,念一抱著膝蓋,滿腦子卻都是白色,霧蒙蒙的白色,她終於忍不住披上外衫推門出去。


    走廊上沒有點燈,看不清四周輪廓,寂靜的氣息無端地令她心中慌張,記憶裏明明有些東西要跳出來,可有無論如何都想不起。


    念一握著玉佩,顫聲喚道:


    “時音,時音……你聽得到嗎?”


    “你在哪兒……”


    靜默的空氣裏無人應答。


    她是鬼,按理說不應該害怕,可是不知為何,胸口卻滿是恐懼。


    “時音,時音!”


    對麵的門被人輕輕拉開,她愣了一下,抬眼就看見展昭披著外衫站在門邊。


    火折子一閃,燈燭點亮,屋中驟然被一抹溫暖的光芒籠罩住。


    展昭提起爐子上的茶壺,伸手試了試溫度,還好水尚是溫的,他取了茶杯替她滿上。


    “怎麽,做惡夢了?”


    念一先是捧著茶杯點頭,然後又搖頭,歉疚地看著他:“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無妨,我也才睡下。”


    “又練劍?”


    展昭頓了頓,“……不是。”


    “不是?”這回她倒是奇怪,“那是……”


    “沒什麽。”展昭不太自然地別過臉,“在想些事情而已……你夢見什麽了?”


    “記不清了,隻記得夢見下雪。”念一垂眸看著杯中之水,“這些天老做同樣的夢,夢見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然後就是大雪。”


    “大雪?”


    這還是展昭第一次聽她提起。


    “那好像……好像是我死之前的地方。”她握茶杯的手驟然收緊,神色複雜,“可我到底是怎麽死的,為什麽就是想不起來……”


    頭疼欲裂。


    見她狠狠摁著眉心,額間那一塊亦被手指摁得發紅,展昭伸手輕輕把她手拿下來。


    “既然想不起,那就別想了。”


    念一漫不經心地頷首,“嗯。”


    知道她雖是應下,但定還在胡思亂想,猶記得時音之前的提醒,展昭遂尋著話同她閑說:


    “對了,再過一日就是清明,既是要過節,你可有什麽需要買的?”


    念一思索道:“紙錢吧,也不打緊,都是燒給時音的。”


    “嗯,可知道在哪兒買?”


    “在……哪兒買?”今日盡管上街,她卻未曾留意四周。


    展昭微微一笑:“打鐵鋪附近,找得到麽?”


    她沉默了半晌,老實地搖頭。


    “那正好,我也想換個馬鞍,明天一起去看看吧。”


    念一也隨他笑道:“好。”


    ……


    不著邊際的聊了一陣,眼看已將她注意力轉移,展昭暗鬆了口氣。


    爐子上水已煮沸,他轉身去夾了塊茶餅放進去,煮了許久,待回頭時才發現念一不知幾時已趴在桌上睡熟了。


    燈燭離她臉太近,照得整個皮膚格外的細膩,大約是平日她缺了些人氣,此時燈火便襯得她臉色分外的好。


    展昭在旁靜靜站著。


    燭火通明,結了一大朵燭臘,忽然落下,他怔了一瞬,剛要拿開,燭臘已經滴在她手背上,然而念一卻毫無知覺。


    她是屍體,沒有感覺。


    難怪……


    展昭垂下眼瞼,盡量輕柔地替她把手背上的燭臘抹去,正要滅去燈燭,腦中驀地想起白玉堂此前說過的話,他微微顰眉,還是把蠟燭放回原處,俯下身將念一打橫抱起來。


    好在她房中的門尚且虛掩,借著淡淡的月光,展昭小心翼翼將她放到床上,拉過被衾來仔細蓋嚴實,隨後方才帶上門出去。


    屋中靜悄悄的,板凳上兩隻小鬼悠閑自在地嗑著瓜子,把這一幕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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