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柔軟的觸感在臉上一瞬而過,展昭仿若觸電般驚愣愣的往後退,望著她的眼裏滿是愕然,耳根卻不由自主燒灼起來。


    “現在可以了。”念一倒未曾覺得有什麽,伸手過去牽著他,另一手抬起,掌心“噌”的一下燃起一團鬼火。


    “跟我來。”


    手由她拉著,推門往外走。


    展昭從門內看出去,隻見適才進來時還是白日青天,亮堂堂的客棧,此刻卻仿佛籠罩了一層灰色的紗帳,入目便是昏沉之色。頭頂上一隻燈籠在風裏搖曳,忽明忽暗。


    念一一手燃著火,牽著他小心往樓下走。


    “現在的你是看不到活人的,活人也看不見你,記住一定要拉住我的手,絕對不能放開。”


    客棧中竟一個人也沒有,展昭舉目四望,待得踏上正街時,他才真真切切地吃了一驚。


    在黑暗下的太原城市集上,來來往往的皆不是人,暗紅的燈燭一串串擺開,地上卻看不到半個影子。遊走在身邊的鬼靈形貌各異,或馬或狗,或人或怪,有身高於常人兩倍之上的巨物,手足有火焰燃燒,還有瘦骨如柴,脖頸僅如金針般細小的老者。


    “這些都是不是人。”念一邊走邊向他解釋,“其實鬼是無處不在的,但在白天不會有,而且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多。隻因今天是清明,鬼門關大開不閉,執杖鬼使不管事,否則我也不敢帶你過來。”


    今日所見,實在是平生罕見之事,他靜靜看了許久方適應下來。


    眼前劃過一條長如蛇狀之物,展昭隨口問她:“這些鬼都是人死後變成的?”


    “也不盡然。”念一回頭,示意腳下一隻親親熱熱在蹭他鞋麵的貓,淡笑道,“世上的所有生靈死後,都有可能化作鬼……這是貓靈。”


    說完,她又指指之前那個龐然巨物,“這個大個子是獲身鬼,沒有臉,和無頭鬼很像,每天醒來都會到處尋找自己的臉。據說是生前貪占別人財物,下過地獄之後就會變成這樣。”


    談話間,又不知從何處竄來隻小貓,跳到他肩頭坐著。念一不禁笑起來:“展大哥真是討貓兒喜歡啊。”


    他聞言,偏頭逗了逗那隻貓,含笑不語。


    “對了。”聽她介紹了不少,展昭忽而問,“那你呢?你是什麽鬼?”


    “我?我生前又不曾作惡。”念一頷首對他指那邊受烈火焚燒之苦的餓鬼們,“不作惡便隻是尋常的野鬼罷了。”


    難得遇上清明節,但凡是這種大城鎮裏,這一日總是鬼滿為患,迎麵有個瘦高的小鬼推了一板車的紙錢跑過來,念一和展昭避讓不及,險些被他隔開,幸而念一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展昭。


    “不行,這麽握著不安全,還是這樣吧……”


    她十指從他之間縫隙穿過,緊緊相扣。


    念一抬頭來朝他笑道:“這樣就好了。”


    太原城郊,臨汾河之處,岸上火盆內燒著紙錢,灰燼和氣流一起緩緩向上升去。白玉堂麵對河水而坐,仰頭灌了一口酒,不時又往火盆內加上一把紙錢。


    眼下雖是清明,天氣倒很晴朗,盡管陰沉卻不見下雨,他拎起酒壇滿目是滔滔江水。


    “師父啊……”


    他漫不經心地取了一壇尚未開封的陳年好酒,喃喃道,“轉眼都好幾年了,您老在地下,也不知過得如何,功夫有沒有好好練練。”


    白玉堂把酒壇一橫,酒水便從壇中流出,濺在青草地上。


    “徒弟我如今大約已經趕上你了吧……”


    “老家夥,可惜你看不見。”


    他說著,搖頭輕歎,拎起酒壇,正要飲酒,驀地腦中閃過一瞬畫麵。


    年幼時習武的後山上,翠竹縈繞,鳥語花香。


    他手拿木劍,滿院子追著雞和狗跑,不承想沒留意腳下,一頭摔在地上。


    疼啊。


    臉都摔出血了,隻怕也不好看……


    “玉堂。”


    記憶裏,有個極其溫柔的人走到他跟前,俯下身,拿繡帕替他擦拭傷口。


    “傻孩子,看著點跑啊。”


    懷中是蘭花的香氣,那人的容貌年輕漂亮,瞧上去……瞧上去很像……念一?


    白玉堂一口酒水沒咽下,他低頭一陣猛咳,險些沒咳死過去。


    “怎麽可能?念一怎麽會……長得如此像師娘?”他好容易緩過氣來,皺起眉頭,不可思議,“莫非是她的女兒?”


    想了想,又搖頭,“不應該啊,師父隻有個兒子,沒聽說有女兒。難不成……”白玉堂像是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直挺挺站起來。


    “莫非是我師娘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琢磨推敲之後,他眉頭愈發皺緊,隨即抬眸朝那茫茫江水看去,無比惆悵的低語道:


    “師父,你可真是……哎……”


    與此同時,太原西街上。


    在花台邊尋得個空位置,念一拿著包有青團和茶葉蛋的油紙包坐下,望向展昭神情愧疚道:


    “出門太急,我都忘了讓你先吃過早飯再走的……這裏的東西你都不能吃,隻能將就這些了。”


    展昭微笑:“無妨,我也不餓。”


    “不餓也要吃點。”她低頭翻出茶葉蛋,由於兩人牽著手,隻一隻手剝蛋難免有些麻煩,最後便幹脆一起剝。


    “好了。”她把茶葉蛋送到他嘴邊,展昭略覺尷尬的躲開,隻伸手拿了,慢慢的吃。


    “多謝。”


    身旁不時有鬼怪路過,或有一兩個覺得她眼熟的,總會停下步子來打招呼。


    “這不是念一麽?”提籃子的老嫗朝她頷了頷首。


    念一忙含笑回禮:“陰婆。”


    “怎麽不見時大人?”


    “他有事忙,不知道在哪兒。”


    “哦。”


    走後,又來了個模樣機靈的小鬼。


    “時姑娘。”它手捧一大把金箔紙做的紙錢,恭恭敬敬獻上來,“這是我孝敬時大人的。”


    “好……”她隻得接過,但是由於太多拿不住,最後還是就地燒掉。


    瞧這邊來獻殷勤的人還不少,展昭一麵替她點火,一麵出聲問:


    “你兄長在鬼怪中很有威望?”


    聞言,念一搖頭發笑,把紙錢扔進火裏,隨後微揚起眉問他:“你聽說過地頭蛇麽?”


    展昭怔了一怔:“聽說過。”


    “那他就是了。”


    此時,遠在陰司森羅之地的時音無端端一個寒噤,偏頭便打了個噴嚏。


    “奇怪……”他抱起胳膊搓了兩下,“這都多少年沒打過噴嚏了。”


    紙錢燒完,兩人就坐在原地吃青團,清明節裏冷食偏多,也唯有這個可填填肚子。


    喝過水,展昭默然看著麵前熱鬧非凡的鬼怪,忽然開口:


    “念一。”


    “嗯?”她偏過頭。


    他問道:“殺過人會遭到怎樣報應?”


    “會……下地獄吧?”念一垂眸想了想,“記得地獄中有一層名為火山之界,會將生前濫殺之人放入其中,烈火焚燒卻不死,足足要燒二十年才能刑滿。”


    展昭神色一暗。


    隱約是覺察到他表情變化,念一急忙道:“你、你不一樣,你所殺的都是十惡不赦之人,也算是做了好事,森羅殿不會這般不近人情。”雖然自己也隻是猜測,但終究不想讓他去胡思亂想。


    “沒事,我就隨便問問。”見她反倒慌張起來,展昭不由一笑,“何況也還早,我應當不至於那麽短命。”


    這一瞬,念一開始後悔起來,自己不應該在他麵前說那麽多有關死後的事,人活著的時候好好活著就是了,何必還去考慮那麽多,否則那該多累……


    越發覺得自己嘴笨,念一暗歎口氣,幹脆不再說話了。


    一油紙包的青團不知不覺吃完,較場附近似乎有人在點篝火。


    她起身張望,“走吧,我們去別處看看。”


    “好。”


    展昭依言起身。


    念一不經意回頭,瞥見到他嘴角沾著些許碎屑,未及多想便取了帕子湊過去替他輕輕擦去。


    他唇角似乎比旁人好看,總若無若無帶著幾分弧度,怔怔瞧了一會兒,隻聽見頭頂有人輕咳,念一頓覺失態,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收回帕子。


    正抬眼時,四目相對。


    四下裏氣氛驟然變得十分僵硬。


    展昭沉默著不知如何開口,念一尷尬地看了他半晌,隨即把視線挪開。


    遠處傳來鬼怪的喧嘩,這邊卻鴉雀無聲。


    一道衝上天際,熊熊大火燒出的熱流連站在此地也能感受到幾分。念一總算尋到話題岔開。


    “那邊……有人在跳舞,要不要過去瞧瞧?”


    他亦是不太自然地點點頭:“好。”


    在鬼節裏,燒紙錢和紙紮算是最為重大的一個活動,有錢的人買給自己燒,沒錢的人看著別人少,湊湊熱鬧,興許有一兩個闊氣的還能賞個三兩疊錢。


    到了較場,正中的大火燒得全是紙錢,站在附近的大鬼小鬼皆揚起自己手中的東西往裏頭砸,更有甚者圍著火跳舞。


    “念一!”身邊有熟識的幾個招呼她,“來跳舞啊。”


    她隻是淡笑,隨即又去看展昭,“你會跳舞麽?”


    聞言,他搖搖頭,如實道:“不會。”


    “那就不跳了。”


    “你不去?”


    念一晃晃兩人拉在一起的胳膊,“我還牽著你的,不去了。”


    周圍是紙錢燃燒過的黑灰,巨大的火光把一切照亮,宛如白晝。展昭靜靜瞧著眼前歡欣鼓舞的山精鬼怪,耳邊是他聽不懂的叫聲和言語,一時仿若夢中……


    人群熙熙攘攘,念一正微笑看它們跳舞,黃表紙漫天飛卷著,忽然在這無數麵孔裏跳出來一個十分陌生的容顏,她越看越覺得奇怪,笑意漸漸褪去,探頭在人流中搜尋。


    “你在找什麽?”


    見她舉止奇怪,展昭亦隨她目光在四周打量。


    “是那個繡女。”念一來不及和他解釋,撥開人群便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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