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了兩個時辰的路,申時左右,車子便駛進了建安附近的歸雁鎮上。怕再趕路會找不到地方投宿,因而雖然時候尚早,展昭還是在鎮裏尋得一處客棧暫且落腳。


    今日天色陰沉,晚上估計會有一場大雨。


    停下馬車,展昭從車上一躍而下,招呼小二前來牽馬。


    “客爺,您這是住店還是打尖兒啊?”


    “當然是住店了。”車裏的連翹打起簾子走下來,“這麽大群人不住店,難不成晚上還要走夜路?”


    “姑娘說的是,說的是。”小二揪著馬韁,抬手撫摸馬脖子。


    展昭自懷中錢袋內取了一串銅錢來掂了掂,放到他手上,“要四間客房,準備好飯菜和酒水,就住一夜。”


    “哎喲,客爺,實在是對不住。”小二沒敢收錢,搓著手賠笑道,“咱們小店眼下隻剩三間客房了。”


    “三間?”連翹皺起眉。


    “是啊,要不……”他撓撓頭,“二位姑娘擠一擠?”


    念一和連翹立時否決:“誰要跟她擠一擠!”


    店夥隻得把目光又投向展昭與白玉堂:“那、那二位公子擠一擠吧?”


    展昭還未開口,白玉堂當即炸毛:“這怎麽行?我可沒有和人睡一張床的習慣!”


    “這……”店夥一時犯了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不能讓公子和姑娘擠一塊兒吧?”


    他話一出口,四個人臉色都有些古怪。


    連翹滿不在意地轉過身去,“這又有什麽?大不了不住你這店了。”


    “姑娘,不瞞您說。”小二半是得意半是恭敬地朝她笑了笑,“咱們這小鎮子上,也就這一家客棧了,鎮子東邊倒是還有一個,不過那家更小,說不準連三間也騰不出來。”


    “那……”她咬咬牙,“那咱們就接著趕路!”


    白玉堂一把拉她回來,“小草兒,別胡鬧,大半夜的有客棧不睡,非得去外麵找罪受?”


    “那就這樣了。”展昭仍把錢給他,“我打地鋪。”


    小二正將錢接過來,旁邊念一便走上前,“這邊不比南方,夜裏涼的很,我睡外麵吧。”


    “不妨事。”展昭將車上包袱取下來,“在外麵可比睡地上冷得多。”


    “我沒關係,我又不怕冷,萬一你要是病了……”


    話沒說完,連翹就在邊上小聲嘀咕:“說得是,她本就是個鬼,夜裏壓根兒就不睡覺的,何必把屋子讓給她,也不嫌浪費。”


    “哎!”白玉堂索性把她拽到客棧裏麵去,佯作威嚇,“你就少說兩句吧,沒人把你當啞巴!”


    連翹努努嘴,“我又沒說錯啊……”


    他歎氣,“咱們不是說好的不為難念一麽?”


    “我怎麽就為難她了?”


    好在這小二收了錢兩也沒注意她方才所言之話,牽了馬徑直到馬廄裏喂草料去了。


    此時微風吹來,念一正在原地低頭翻包袱裏的東西,天空裏的雲團忽而被風吹散,陽光毫無征兆的落了下來,照得她倒抽了一口涼氣。


    傘還在車裏放著的沒有拿出來,本以為會下雨,怎知這會兒太陽這般灼熱,她抬手想去擋,手背卻被燒得滋滋作響。


    展昭微微一驚,忙擋在她身前,脫下外袍將她罩住。


    “好些沒有?先進客棧裏麵。”


    念一咬著嘴唇點頭,忙跟著他往裏走。


    那其中連翹和白玉堂正在說話,一回頭看到他倆,登時怔了一下。


    “你你……你看他們!”


    “他們?”白玉堂頗為不解,“他們怎麽了?”


    她眼裏幾乎噴出火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抱在一起,成什麽體統!”


    白玉堂“噗嗤”笑出聲,搖頭道:“就為這個?”他一副“一看你就是新來的”的表情,抬掌往她小腦袋上摁了一下。


    “我早見怪不怪了,你得習慣。”


    “我才不要習慣!”連翹惱怒地盯著展昭二人,“真是不明白,展大哥這麽一個穩重的人,竟被這個女妖怪迷得七葷八素的。”


    “別瞎說,人家念一才不是妖怪。”


    將外袍拿開,垂眸見念一還捂著手,展昭不由關切道:“傷到了?”


    “……沒有,就是有點疼。”


    “我看看。”


    展昭小心卷起她衣袖,白皙的胳膊上一抹紅色,隱約還能看到之前在太原受傷時落下的疤痕。好在並無大礙。


    此時此刻,連白玉堂也被他這般舉動愣住,良久才苦笑,心道:這展昭真是……


    “燙到了而已,回去拿水敷一敷就好了。”


    “嗯。”念一垂頭看了一眼手臂,轉身上樓,“那我先回房了。”


    展昭淡聲頷首:“去吧,等下吃飯我叫你。”


    客棧外,小二喂了馬回來,把巾子往肩頭一搭,小跑過來問他:“客爺,您晚飯是吃什麽?”


    “三個葷菜,兩個素菜,一道湯,按你們這兒拿手的菜做就是了。”


    聞言,連翹急急奔到這邊:“有紅燒蹄膀嗎?”


    小二笑道:“有的,這可是我們這兒的招牌菜。”


    她眼前一亮,趕緊道:“那我要一盤!要把肉皮兒煮得爛些。”


    “沒問題。”


    記得念一素來吃得淡,展昭亦在旁補上一句:“記得清淡點。”


    “好咧客爺,菜馬上就來!”


    門外又有客人進來,店小二忙不迭擦幹淨桌子,過去迎接。


    眼看離晚飯還有些時候,三人遂各自提了行李,回房休息整頓。


    邊疆的天氣變幻莫測,方才陰一會兒晴一會兒,傍晚時雨又落了下來,而且來勢洶洶,很快台階前的雨水便已匯成一股清流,小瀑布般的一階一階滾落。


    展昭收拾好包袱正推門出來,一抬眼便看到托腮坐在門外看雨的連翹,瘦瘦小小的背影在風中猶顯孤單。


    “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連翹嚇了一跳,扭頭看到是他,歡歡喜喜地跳起來。


    “展大哥!”


    “此處風大,當心著涼。”展昭溫聲勸道,“回房裏去吧。”


    “嗯……我就隨便坐坐,房裏悶得很,不好玩。”她搖搖頭。


    他隨口打趣:“有白玉堂陪著你,還不好玩?”


    連翹別過臉,不自在道:“他?他算什麽……”


    “連翹。”


    “誒?”她眨眨眼揚起腦袋。


    展昭垂眸看她,“我有件事想和你談一談。”


    “好呀,你說你說。”


    “念一……時姑娘她,並非你想的那樣。”


    一聽他提到這個名字,連翹的臉即刻垮了下來,負手在後,垂頭踢腳下的石子兒。


    見她這模樣,展昭心裏無奈,好言說道:“我知道你打小受你師父教誨,但凡山精鬼怪皆是惡念,必須除掉。不過念一她……她的身世的確不假,往後看在我麵子上不要和她作對了,好不好?”


    連翹沒去看他,嘴裏不滿:“怎麽你們都幫著她。”


    展昭遲疑:“我不是幫著她……”


    “你言行舉止都護著她,還說不是幫……”連翹話才一半,突然鼻子一抽,偏頭便連連打了個好幾個噴嚏。


    “哇,怎麽忽然這麽冷。”


    這氣候說變就變,不過下了場雨,風吹著臉上都帶刺兒似的。


    展昭歎了口氣,隻得把外袍脫下披在她身上:“早就提醒過你了,不要吹冷風……快回去換身厚實的。”


    連翹低頭抽了下鼻子,甕聲甕氣道,“哦。”


    她剛側身要走,眼角的餘光似看到他背後還站了個人,不禁歪了歪頭。展昭見她的這動作,也下意識回頭去看。


    念一扶著樓梯就站在不遠處,表情淡淡地看著這邊,瞧不出喜怒。


    展昭心口驀地一凜,繞過連翹走上前,“念一”兩個字在喉中打轉,剛要出口時,她狠狠轉過身,一步一步踏上樓,“砰”的關了門。


    連翹跟著這聲音抖了一下,摸摸鼻尖,頗為不解,“她怎麽啦?”


    展昭悵然地垂下眼瞼,搖了搖頭。


    “沒事……”


    於是,一直到晚飯前也沒見到她出來。


    小二上了菜擺了酒,拿著托盤下去。酒香四溢,饞得人心頭發癢,白玉堂從筷子筒裏自取下一雙,剛對齊,環顧四周沒見到念一,不由奇怪:


    “念一呢?”他轉頭向展昭,“你不是要叫她下來吃飯的麽?”


    後者頓了一瞬,就聽到連翹不以為意地開始動筷子:“她是鬼呀,吃不吃都不會餓死的,可這菜要是不吃,那就涼了。”


    展昭仰首朝二樓一間房門處看了看,放下碗。


    “我去叫她。”


    門縫中依舊看不到光,他深吸了口氣,抬手輕叩。


    半晌,才聽到她的聲音。


    “誰?”


    “……吃飯麽?”


    沉默了一陣。


    “我不餓,你們吃吧。”


    展昭暗歎:“我讓店家給你留在灶上,晚上若是餓了,記得去吃。”


    “嗯。”


    門外下樓的腳步聲響起,念一這才從床上翻了個身,坐在被衾上抹骨牌的兩隻小鬼歪頭不解道:


    “念一不高興嗎?”


    “沒有不高興。”她拉上被子。


    一把打完,二小鬼俯身洗牌,“那你幹嘛不吃飯?”


    念一對著牆,怔怔地盯著牆上微末的光影,繼而不自覺將眉皺起。


    “原來他對每個人都這麽好?”


    “誰啊?你說展昭?”三小鬼剝好了花生湊到她嘴邊。


    “嗯……我不吃。”


    “下麵的鬼但凡認識他的,都說他為人謙和有禮,對每個人好……也不奇怪吧?”它猜測。


    念一咬了咬下唇,沒再開口,合上雙目強迫自己睡過去。


    一閉眼,零碎的畫麵浮光掠影般閃爍,耳邊是兩隻小鬼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她不自覺顰起眉。不像是夢的夢裏,有跳躍的火光,許是清明節的篝火,也或許是火盆裏的火焰,那人的眉目在火光下如春風般和煦俊朗。


    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時,床邊又多了幾個生麵孔,抹骨牌的動靜也越來越大。


    念一攏攏頭發,坐起身,“什麽時辰了?”


    二小鬼連頭也沒回,“快到子時啦……我的二餅這是。”


    “這麽晚了?”


    渾渾噩噩的睡了一覺,她現在精神倒好不好的,呆呆在床邊坐了半天,這才想起肚子餓。


    念一取了外衫來簡單穿上,隨手拿梳子梳了幾下,沒精打采地推開門。


    月夜沉寂。


    剛一抬頭,她就看見展昭獨自一人坐在樓下,慢悠悠的吃酒。一身素藍衣衫,寶劍在旁,眉宇間神情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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