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春光裏,細碎的陽光灑了半身,柔和的眉眼恍如舊時,這一刻,他此前從未妄想過,四年前捧起黃土埋上她衣衫的場景,至今還曆曆在目。


    展昭俯身用額頭抵住她額頭,微抿著唇,笑容間帶著些許苦澀。


    “好。”


    他輕撫上她臉頰,微笑道,“等此間事了,我就去向慕大人提親。”


    念一忍不住感到喉中一哽,含淚打趣笑道:“不過,我已經被你厚葬了,現在算不算是續弦?好像是自己把自己替代了一樣……”


    展昭忍俊不禁,伸手輕輕給她抹去眼淚:“對外人來說算是續弦,但隻要你我清楚明白就好了。”


    她重重點頭:“嗯。”


    展昭還欲說些什麽,門外聽得張龍在喚他,隻好抽手離開。


    “我先走了。”


    念一送他到院門口,一直看著他走遠,在視線中消失不見,方才轉身回房。


    *


    這日晚上,念一依舊睡得很沉很熟。


    慕府夜間的氣氛一如既往地緊張,盡管白玉堂在尹家小少爺的屋頂上吹了一夜的冷風,第二日清晨,人還是死了。


    隻不過死的不是尹家小少爺,而是尹征。


    念一得到消息趕去廂房時,兩個捕快正把他的屍首從房梁上放下來,長長的繩索勒得他脖子上一圈青紫。


    屋裏沒有打鬥的痕跡,桌上還有一張寫得滿滿的遺書,展昭拿在手上粗略一掃,又擱了回去。


    “寫的什麽?”白玉堂幾步走上前來,和念一湊在一起看信。


    洋洋灑灑的一大篇,無非是說愧對王氏,因為一時衝動而下了毒,輾轉反側又害怕被官府發現,於是上吊自縊。


    “還真是他殺的?”


    白玉堂抖了兩下信紙,扶額笑歎:“虧得五爺我昨晚蹲了一夜,簡直是白白吃冷風。”


    慕顯聞言,當即鬆了口氣。


    “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人,哎……到底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眼下真相大白,總算不用提心吊膽了,最要緊的是證明了自個兒的清白。


    慕顯忙笑道:“既然如此,我且吩咐人去一趟尹家。”


    “不是。”展昭顰眉搖頭,“人不是他殺的。”


    慕顯登時一愣,念一隨即不解道:“為什麽?”


    “尹征慣用左手。”他走到屍體旁邊,將左臂輕抬起來,“按理說,信若是他寫的,袖子上必然會沾上墨汁,但是他的衣著趕緊,紙張也沒有半點墨跡。”


    “信是有人故意寫來嫁禍給他的?”


    “不錯。”從現場的情況來看,那人必然也用了迷藥,否則不會這樣整齊。


    凶手幾次都使的迷藥,無論是縱火還是殺人,這麽說來,他自知在不迷倒尹征的情況下,憑一己之力是對付不了他的,那麽……此人極有可能是個女子?


    從廂房裏出來,展昭一直沉默未語,念一擔心出聲會打攪他思考,隻得也在旁沉默著,盼著時音幾時帶個好消息回來。


    “喂。”白玉堂喚了他好幾聲,“貓兒,你想出什麽來了麽?怎得半天不吭聲?”


    對於這個新稱呼,展昭不自覺皺眉。


    “是不是餓了?”念一幫不了他,便猜測道,“或許吃過飯就能想通了?反正現在也還早。”


    “說得也是。”白玉堂點頭表示讚同,“我累了一宿,還沒用過早飯呢。”


    “不急。”展昭叫住她,“我還有話問你。”


    “嗯?什麽……”


    還沒她回頭,迎麵卻看見林氏怒氣衝衝地往這邊走來,身後還跟著一大波丫頭婆子。


    “慕詞!好你個丫頭,到處找不見人,竟跑到這地方來了!”


    一見是她,念一即刻沉下眼神。


    知道她來必定沒有好事,展昭剛想上前,念一卻拽著他衣袖,皺著眉搖頭示意。


    聽說慕晴的病情加重了,大約是被嚇出了心病,連著兩夜高燒說胡話。林氏滿臉是淚,伸手便把擋路的白玉堂推到一邊兒,氣得雙目通紅。


    “你姐姐都病成那樣了,你還有心思在這兒看死人?!”


    念一淡然對上她視線:“我若是去了,你們不也當我是來瞧熱鬧的,幸災樂禍麽?”


    “好,好,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氏咬著牙在她腦門上發狠的戳,“你巴不得她死呢!她死了你就高興了!保不齊……保不齊人就是你殺的!”


    “夫人……”一旁的婆子小心翼翼拉住她,卻也被她狠狠揮開。


    “你這個賤人生的小娼婦,這七八年來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偏偏這樣對你姐姐!”林氏邊說邊喘氣,“你還要放火燒死她?是不是明兒也要來燒死我啊?”


    瞧她唾沫星子飛濺,念一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


    “火不是我放的,我要是想殺她,她早就沒命了。”念一轉過身,“另外,我體內流著的是慕老爺的血,你既說我是賤人生的,想來慕老爺也算是這賤人之一了?這麽說……夫人便是賤人之婦,這樣罵自己是不是不大好?”


    “你!……”林氏嘴上討不到便宜,氣得渾身發抖,“我撕了你這嘴!”


    她說著撲上來就要動手。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袖手旁觀,展昭抬手將她攔住,厲聲道:


    “查清縱火真凶是展某之職,在此之前還請慕夫人不要妄下定論,以免冤枉好人。”


    “展昭,又是你!?”林氏掙開手,瞪著他,目光如炬,“這是我家的私事,不用你來狗拿耗子!”


    幾天前被人推下水,挨過耳光受過罵,甚至都得去典當首飾來補貼家用,念一這半年過得如何可想而知。以她的性子,平日定然不會服軟,想必還吃了不少苦頭。


    展昭星眸含怒:“慕小姐幾次三番險些讓人溺死,這其中緣由,展某還得查個明白。便是你家私事,倘若涉及人命,我照樣可以將你關入大牢。”


    聽他語氣冰冷,林氏驀地感到背脊發涼。


    “你……你不過就是個四品護衛……”


    “展某的確隻是個四品護衛。”展昭款步逼近她,垂眸冷聲道,“但要治你,這點官階綽綽有餘。”


    沒想到他會對林氏端出官架子來,即便是平時訓斥手下也沒見過他如此口氣。念一呆了一陣,才悄悄去扯他衣角。


    “展大哥……”


    “展某言盡於此,夫人還請好自為之。”他麵沉如水,回頭拉著念一,“我們走。”


    他要提親這段時間還得討好林氏才行,沒想到他竟和自己一樣毫無忌憚地與林氏起衝突。念一被他一路拽著往回走,心裏又是感動又是擔憂。


    往後成親的事可怎麽辦好啊。


    回到房中,巧兒很快就識相地給他倆關上門,麻溜地出去了。


    眼看他好像怒氣還未消,念一垂首默默地給他倒了杯茶。


    “喝一口吧,潤潤嗓子。”


    展昭眉頭緊皺,接過茶杯來搖頭又放下,似是下定決心。


    “不行,這地方你不能再呆了。”


    她不由笑道:“怎麽……”


    “何必要受這種氣?”展昭輕聲歎道,“好不容易才重生一次,我實在不想你過這種日子。”


    她這一輩子已經活得夠累了,他隻想讓她能夠安安穩穩的生活,至少不是麵對慕家這樣零碎的瑣事,光是看著他都覺得心煩意亂,更別說讓她長住下去。


    “我也不想,但如今你我身份不同,有些事情不能像以往那般任性隨意。”念一推著他在桌邊坐下,打趣道,“其實想想也不錯啊,怎麽說也是個官家小姐,不愁吃穿。若是我不小心借屍還魂到一個又醜又老,還很窮的婆子身上,那可怎麽辦呢?”


    想到那樣的畫麵,她自己都不禁笑起來:“真是這樣我肯定不敢認你了……不過,我要是認你,你會娶我麽?”


    說著,念一歪頭有模有樣地思忖道:“俊朗不凡,武藝超群的展大人娶了個老婆婆回家,這得傷京城多少閨秀的心啊。”


    原本心中還鬱氣難消,聽到此處,展昭也終於泛起笑意,無奈地接話:“要真是這樣,我也隻能認了,誰叫是你呢。”


    念一撿了個橘子給他剝開,“我可不敢,這麽糟蹋你,我會遭天譴的。”


    他搖頭微笑,見她將橘子遞了過來,也欣然接下,扳了一小瓣送到她唇邊。


    “對了,我還有件事要問你。”


    “嗯?”念一仍低頭剝橘子,“你說。”


    展昭遲疑了片刻,忽然壓低聲音,“這兩日夜裏,跟著你的這個丫頭,可有什麽異樣麽?”


    “沒……有,你懷疑她?!”念一急忙解釋,“不會是她的,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知道她們二人關係親密,展昭隻得暫時穩住她:“你先別急,我不過是隨口問問。”


    他的隨口問問,通常是有了極大的把握,念一咬住嘴唇,斟酌道:“你怎麽會認為是她呢?要覺得是女子所為……府上那麽多丫頭,都有可能啊。”


    “我知曉慕府還有別的丫頭,隻是……”展昭雖不願讓她煩惱,還是不得不說,“我們昨日曾覺得尹征有殺王氏的動機,今天尹征恰好就死了,這未免太過巧合。”


    當日在房中商議時,四周並無外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守在門外的這個丫頭……


    “不能因為巧合便認定是她幹的。”半年來巧兒一直對自己極好,念一實在是無法接受,“你沒有證據。”


    “我也沒說是她……”怕她胡思亂想,展昭忙又剝了瓣橘子送入她口中,“你再仔細想想,這兩天夜裏,她出去過麽?”


    念一語氣果斷:“沒有。”


    “真的沒有?”


    四目相對,被他盯著看得渾身發毛,念一隻好如實道:“……是我睡得太沉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出過門。”


    果然。


    展昭暗歎,是迷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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