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風,她頭發也幹得極快。展昭遂從懷中取出一把玉梳,垂眸替她將發絲梳通,動作極輕極緩,半點未曾弄疼她。


    念一伸手摸了摸發梢,這才轉過頭來衝他笑道:“已經幹了。”


    因為哭過,她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一臉的倦意。展昭靜默片刻,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摟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念一倚在他身上,嗅著那股淡淡的清香,忽然感到疲憊至極,她抬起頭,往他下巴上親了一下。


    展昭眉頭深皺,埋首在她發間,喃喃道:“你不能再有事了……絕對不能在有事了……”


    念一伸出手,指尖撫上他眉心,輕輕揉開,半晌竟含笑寬慰他:


    “別難過,我還活著。”


    她的身子比之前更加單薄,清冷的氣息,缺乏熱氣,缺乏血行,忍不住想去將她手腳捂暖,展昭輕歎一聲,正要開口,門外突然聽得有人清了清嗓子。


    他二人連忙鬆開,頗有些尷尬地望天看地。


    時音提著個食盒走進來,虛了虛眼,語氣古怪:“真是不好意思啊,我這個外人總是打攪你們倆的好事。”


    他掀開盒蓋,一麵從裏麵端出一碟熱包子,一麵嫌棄道:“想不到開封府的夥食這麽寒磣,庖廚裏都快翻到底兒了,也就這個還能吃……包拯那塊碳平日裏就是如此對待下屬的?”


    展昭微微顰眉:“飯菜而已,能吃飽便好,又不是非得要山珍海味,大人的膳食也是和我們一樣。”


    “哦,原來是財迷。”時音聽完就點頭下結論,拿筷子夾了個包子湊到念一嘴邊,“來……你湊合吃吧。”


    她正欲張口,展昭忽不動聲色地奪了過來,俯身喂她。


    時音咬牙切齒地瞪了他一陣,暗暗道:“好好好,你喂你喂。”


    折騰了一日,吃過飯後,念一便覺困意上湧,剛挨著枕頭就沉沉睡去,被衾中卻還不忘握著展昭的手。


    在旁靜靜打量她睡顏,許久許久,展昭估摸著她應該已經睡熟,這才小心地一根一根扳開她的手指。


    時音靠在門邊,偏頭見他起身,輕問道:“睡著了?”


    “嗯。”


    “好。”他活動了一下筋骨,“那走吧。”


    院中天色已黑,樹影隨風而動,迎麵有個人疾步跑來,許是太過匆忙,連路也沒看清,險些撞到他身上。


    “對……”那人話才道出一個字,借著燈光瞧見他麵容,“展昭?”


    他不解:“白兄?”


    “你這貓兒,來的正好。”白玉堂一把拉住他,火急火燎道,“怎麽搞的?我聽說你跑去大鬧侍郎府,還把慕家二小姐劫走了……不對,慕家二小姐不就是念一麽?你們這唱的是哪出啊?”


    今日諸事煩心,展昭實在沒有心思同他解釋:“我回頭再跟你細說,念一受了傷,眼下我得出去一趟,勞煩你照看她。”


    “受了傷?”他微愣,“那你還要出去?去哪兒?”


    “慕府。”


    “這麽晚?”白玉堂還準備接著問,那兩人轉過身就沒了影。他猶自無奈地搖了搖頭,隻得往展昭屋裏走。


    自言自語道:“怎麽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他們的老媽子……”


    *


    明月當空,萬籟俱寂。


    展昭和時音站在慕府大門前,很有默契的抬眸打量圍牆。


    “慕家巡夜的守衛人數不多,一共三組,一組五人,從戌時到醜時,每兩個時辰換班。”


    “那簡單。”時音抱拳在手,扳著骨節“喀喀”作響,“我倒是不打緊,你自己當心。”


    “嗯。”


    展昭把劍一提,正準備施展輕功,時音卻驀地叫住他。


    “等等,你不要動手。到底是官府中人,若出了什麽岔子,你也不好交代。”


    “這……”他似有猶豫。


    時音略一頷首,“還是按計劃行事。”


    “好。”


    春夜靜謐而安寧,幾聲蟲鳴更添得一絲活潑氣氛,這個時候,要在往常慕晴早就睡下了。但今日輾轉反側,怎麽也無法入眠。


    □□靜了。


    四周□□靜了。


    明明聽見蟲叫聲,卻感到心裏發慌,那些聲音吵吵嚷嚷,從四麵八方襲到耳中,令她渾身都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栗。


    原來蟲鳴這麽可怕嗎?


    終於,她忍無可忍地掀開被子下床。


    “慧、慧屏!快點燈,點燈!”


    屋中已有兩盞燈燭,可她還覺得不夠,如此照著太像晚上了,一到夜裏,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會出來。


    “慧屏!”


    半晌沒見動靜,慕晴不由發起火來,抓起手邊的東西,不管什麽就往地上摔。


    “小姐。”睡在外麵的慧屏手忙腳亂地穿著衣裳走進來,“怎麽了?怎麽了……”


    “你死哪裏去了?我讓你點燈,讓你點燈啊!”


    “哦、哦……”她趕緊翻箱倒櫃找出一盞,取了火折子小心掌燈。


    眼看屋裏又多了一道光亮,慕晴這才鬆了口氣,眸色緩和地靠在床邊。


    “有光真好……”她滿足的輕歎,側目不經意掃到妝奩上的鏡子,隻是鏡中的人竟不是她,而赫然是張血淋淋的臉。


    “啊!”


    她嚇了一跳。


    “是慕詞!是慕詞!”


    慧屏倒被她這麽一嚇,手上一抖便滅了一盞燈。


    “你搞什麽!”慕晴抄起枕頭往她身上砸去,動作帶起的疾風瞬間又熄了一盞,屋內燈火黯淡。


    “對不起,對不起。”慧屏趕緊從地上把火折子撿起來。


    “不要磨蹭了,快點燈!”她急得跺腳,“快一點啊!”


    “我這就點……”


    無端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往上湧,慕晴抱著胳膊搓了搓,窗邊唯一的燈盞把她的影子投射在牆上。突然之間,她發現自己的影子在移動,悠悠慢慢的,移到她腳邊,從黑影裏分裂出一隻手,謔的一下把她腳踝抓住。


    她驚叫一聲,飛快跳到床上去,摟住被衾,張口喚道:“慧屏,你……你看見影子了麽?就在地上的……它還有手……”


    “是不是我眼花了?你、你快幫我看看!”


    幾句話說完,慕晴戛然止聲,此時才發現周圍並沒有人回應她,從被衾中探出頭來,之前還蹲在地上撿東西的丫頭竟不見了。


    幾時走的?怎麽她沒有察覺。


    “慧屏?慧屏……”


    慕晴慌了神,看著滿屋子的影子,她連鞋也顧不得穿,奔出房門。


    “來人,快來人!慧屏!喜鵲!紅箋……”她提著裙擺,從院子裏一路跑。


    整個慕府空空蕩蕩的。


    別說丫頭,連個人影也沒見到。


    走廊上搖曳著昏黃的紙燈籠,她站在地上,無邊無際的恐懼漫上心頭。


    “誰,隨便是誰都好……有人嗎?有人在嗎?”


    人怎麽會一下子都不在了?爹爹呢?還有娘呢?夜裏不是有巡守嗎?


    慕晴光著腳走在青石板上,這一瞬竟也沒覺得多冷,過了好一會兒,隻見四周白霧濃重,越來越像是在陰間。


    “我一定是睡著了,我一定是……還沒睡醒。”慕晴敲著腦袋,決定先回房去,無論如何,蒙上被子,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她轉過身,前麵的院落中有個婦人在低頭打掃,瞧那穿著似是府上的下人。


    府上果然還是有人的,慕晴臉上一喜,腳步加快。


    “你是誰房裏的嬤嬤?其他人去哪裏了?你知道麽?”


    那人卻隻顧著掃地,連頭也沒有抬。


    “我問你話呢?你聽不見嗎?”她奇怪,“你是不是耳聾啊?”


    走到這婦人身邊,慕晴伸出手拍了拍她肩頭。


    “我說……”


    對方握著掃帚的手一滯,隨即猛地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白的臉。


    是八年前,她生母臨死前的麵孔。


    她嚇得登時失了聲,手臂不住顫抖,腿腳卻似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見她靠近,靠近,瘦骨如柴的手狠狠扣上咽喉……


    “啪”的一道輕響,燈火裏爆出朵燭花,火星子璀璨而閃耀。林氏跪在蒲團上,拇指撥動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已經是後半夜了,更深露重,寒意漸起,跟著她的丫頭早不知趴在哪兒睡熟了,她嘴裏念著《大悲咒》,神情虔誠無比,一字一句皆記得清清楚楚。


    然而腦子裏流過的卻不是經文,白天慕詞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慕晴到底是不是她的骨肉?


    盡管在那種情況下,不無信口雌黃,搬弄是非的可能,但思及崔氏過往的種種,以及死前大夫所說的話。


    她的確是被人下了毒。


    可當時自己巴不得除掉這個眼中釘,根本沒有去細查,以崔氏的性子,做出這種事情來也不奇怪。


    那麽……


    那麽慕晴就不是她的孩子了?


    這可怎麽辦,傳出去怎麽是好?


    難道要把慕詞接回來嗎?如今過去十幾年了,這十幾年怎麽對她的,府中上下皆知,往後讓她如何自持?這叫人看了豈不是個笑話嗎?


    林氏撥動佛珠的手指驀地一停,下定了決心。


    對,不認,不能認。


    既然錯了,那就讓它錯下去。


    橫豎是個女兒,認誰不是一樣呢?何況慕晴跟她十來年的關係,就算不是親生的,不說出去誰又知道?


    對。


    不認,不認就好了。


    想通之後,她放下佛珠,猶自鬆了口氣,像是被佛主寬恕了一般,很是輕鬆。


    跪了一晚上,渾身腰酸背痛,林氏偏頭去錘肩膀,正在這時,一滴液體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


    她抬袖欲抹,放在燈下一看,滿手皆是鮮紅。


    腦後似有何物一下一下隨風撞擊著她的背脊,林氏本能地回過頭,一顆頭顱與她麵門不過半寸距離,雙目圓瞪,七孔流血,那張嘴還緩緩在動,輕聲喚她:


    “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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