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有多久沒吃飯了……”白玉堂一麵咋舌,一麵夾了一隻雞腿放到她碗中。


    連翹灌了口湯把嘴裏的飯菜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說道:“也就三天吧。”


    “三天?”念一訝然道,“這麽久?”


    “到底是怎麽搞的。”白玉堂放下碗筷看她,“不是已經掌教了麽?為何還落得……落得這般下場。”


    “別提了。”連翹隻覺悲從中來,嚼著雞肉,落寞道,“自打師父死後,清虛觀便一日不如一日,每況愈下,我雖說名義上是掌門,但道觀裏的其他師兄師姐皆不服我,沒多久就散了。”


    她拿筷子戳了戳飯碗,“從前的那些香客知道師父過世,也都不再來觀裏打醮,久而久之,錢兩就沒剩多少了。”


    無論如何,此事由他而起,展昭心中過意不去,當下轉頭看向念一,後者立時會意,垂首從包袱裏翻出一疊銀票來。


    他遞過去,“那日是我下手太重,否則也不會造成今天的局麵,你若想報仇,我也不會攔著你。”


    時音正喝完茶,聞言忽而插話道:“展昭的功夫不如我,你師父傷大半是我下的手,若要尋仇隻管朝我來。”


    連翹咬著竹筷,望望展昭又望了望時音,忿忿地抿唇扒了兩口飯。


    “就是要報仇,我也打不過你們啊。”她吸了吸鼻子,眸中忽然浮起幾絲不屑,“更何況,我師父武藝高強,憑那點傷他還死不了。”


    “你師父不是被他們打死的?”白玉堂微愣。


    “當然不是!”提起這個連翹便憤恨道,“要不是大師兄卑鄙無恥落井下石,師父怎麽會死!”


    她含恨抹去眼淚:“師兄覬覦掌門之位許久,知道師父無意傳給他,就背後偷襲想拿走劍譜。他心術不正,練成劍法必然走火入魔,師父拚著最後一口氣,把劍譜燒得一點不剩。可是這山上學藝的人皆是衝著這劍法而來,若得知劍譜被燒,肯定都會離開。”


    白玉堂若有所思:“難怪那時你不肯告訴我,所以你師父就讓你接手道觀?”


    “嗯。”連翹點點頭,“可我年紀小,他們都不願聽我的。而且劍譜的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很快師兄弟們就知道了……”


    說到這裏,她哀哀歎了口氣,“同旁人講起我還是個掌門,其實,如今整個道觀就剩我一個了。”


    白玉堂急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來找我?”


    連翹紅著眼睛看他:“我找了,怎麽沒找?我去了陷空島,大耗子二耗子都說你不在,誰知道你跑哪兒去了!”


    他恍然想起,這段時日因為去開封府尋展昭,自己已離家數月。細細一想,怪不得她會出現在此處,應當是從陷空島那邊過來的。思及如此,白玉堂不禁苦笑道:


    “你傻不傻啊,我若是不在,你在島上等我不就好了?”


    連翹眼中噙淚,咬牙罵他:“你還怨我?誰知道你幾時回來?萬一你不回來了呢!”


    自清虛離世這些年,她獨自一人處理道觀中的瑣事,又有兩派相爭,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想是吃了不少苦。白玉堂心頭一軟,隻得頷首道:“好好好,都怨我,怨我行了吧?你接著吃,今天好好睡一覺,別的等吃飽喝足以後再說。”


    連翹用力點頭:“嗯。”


    見她埋頭在碗裏扒飯,白玉堂低聲道:“這個仇,我總會替你報的。”


    “不過。”連翹忽然從碗裏抬起頭,對著展昭神色肅然道,“展大哥,我還是會向你尋仇的,總有一日,我會練好武功,與你一決高下。”


    “好。”他溫言道,“我等著。”


    聽他應下,連翹方心滿意足地繼續吃飯,吃了不多久,又巴巴兒地朝他們問道:“誒……你們,這是準備去哪兒啊?帶上我一起好不好?我身上沒銀子了……”


    *


    清晨,山間偶聞鳥鳴,官道上空氣極其清新,凝目遠眺,四周的青山罩著一層白霧,濃得化不開。


    車軲轆在地上咯吱咯吱地發出響聲,連翹坐在車內,伸手覆上念一額頭,閉著雙目,表情嚴肅地靜默著。


    “你這樣的狀況的確少見。”她撤回手,“不過也不是沒有,我曾在師父留下的古書中就讀到過,鬼魂之間亦有互相吞噬的現象。”


    “照你所說,我若是吞噬了她的魂魄,就可以變成人了麽?”


    “不,恰恰相反。”連翹頗為遺憾地搖頭,“一旦你把這位慕家小姐的魂魄據為己有,便會完完全全變成時念一。”


    她同情道:“也就是說,你很快……就將再次變回鬼。”


    念一靜靜靠著軟枕,半晌才“哦”了一聲。


    “沒關係。”展昭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們找一處僻靜的地方,最好是在山林裏,沒有外人,也就不必擔心了。”


    “這種地方,蜀中有的是。”白玉堂聞言一笑,“這個包在我身上。”


    “就是。”連翹也趕緊幫腔,“都說蜀道難,蜀地到處是山,最不缺的就是沒有人煙的地方啦。這次一定不會有事的!”


    白玉堂連連點頭:“對對對,我正好也有位要去拜訪的故人,她就住在深山裏,叫她幫忙尋一處,不成問題。”


    “那這事兒就這麽定了。”連翹絞盡腦汁地岔開話題了,“啊,對了,反正趕路這麽無聊,我們……不如來消遣消遣怎麽樣?”


    念一聽罷好奇:“怎麽消遣?”


    “嗯……我們來賭!”她眼前一亮,利利索索地從包袱裏摸出幾枚骰子。


    展昭不由愣住:“你還隨身帶著骰子?”好歹也算是掌門真人。


    連翹得意洋洋,“在山上沒事幹,閑來無事就和小道士們玩這個……來來,咱們打發時間,也不賭大的,輸的人就用筆在臉上畫一畫。”


    “好,這個有意思。”白玉堂當即表示讚同。


    於是,在寂靜的山道上,時音忍著背後的吵嚷聲,額上青筋突起,甚是不悅地甩鞭子趕車。


    憑什麽他來駕車……


    這算什麽事兒?


    坐在旁邊的兩隻小鬼明顯感覺到寒意,抱成一團小心往裏挪了挪。


    四月中旬一行人才抵達黔州城,和多年前來的時候幾乎是一模一樣,耳畔吹著和煦的風,滿城掛著花燈彩紙,大紅的燈球高高懸在頭頂,街市上行人來往,繡戶朱門,駿馬爭馳,兩旁店鋪林立,紅紗繞梁,滿目皆是喜色。


    範府雖還在遠處,但裏外早已翻新,看上去富麗堂皇。


    範青雲一身錦袍小跑而來,老遠便招呼道:


    “我這是左盼右盼,好不容易才把二位老弟給盼來啦。”他拱手抱拳朝展昭施禮:“展兄弟,哦不,展大人!這許多年不見,您這名氣可是越發大了,真擔心我這小宅子裏會招待不周啊。”


    “範先生嚴重了。”展昭回禮笑道,“展某不過是一介莽夫,無須如此大禮。”


    “誒,要的要的。”範青雲請他幾人坐下,上了茶,回首過往,隻覺感慨,長長歎了口氣。


    “還記得當初,老哥我勸你去某個差事,那時你還義正言辭地推拒了,誰能料……時隔多年,南俠已變成了禦貓。”


    想那年,冬雪在外,暖閣之中,熱酒醇香。


    他曾捏著酒杯,淡笑道:“展昭隻是不欲為官。”


    往日如昨,曆曆在目,範青雲喝了口茶水,擺首笑道:“這將來的事情果真是說不準啊。”


    白玉堂把玩著茶杯,喃喃笑歎:“……可不是麽。”


    正說著,門外的老管事訕訕走進來,麵色尷尬地立在他跟前。


    “老爺,少爺吵著嚷著要出門呢。”


    一聽又是自家那個小魔頭,範青雲就覺得額頭隱隱發漲,“這娃娃,沒一刻消停得下來,夫人呢?”


    “夫人往廟裏進香去了。”


    他麵容愈加惆悵,“罷了罷了,隻會丟些爛攤子給我,也不指望她了。”


    展昭幾人相視微笑,於是起身朝他作揖。


    “原來先生已經喜得貴子,展某慚愧,竟不曾前來道賀。”


    “誒,這點小事犯不著計較。”範青雲大手一揮,爽朗道,“倒是兄弟你,該考慮考慮自己的親事了。”


    聽罷,他星眸微轉,瞥了一眼身側的念一,笑而未語。


    “不過成家也有成家的麻煩,我家這小孽障就夠折騰人的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無妨。”白玉堂頷首道,“範先生有事且忙你的去,不用招待我們。”


    “你們到了黔州,就等同於是到了我家後院。”範青雲挺直身板,把眉一揚,“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別跟我客氣。”


    他這財大氣粗的老毛病還是沒改,白玉堂暗笑,卻也抱拳應聲:“好,我這個人向來是不會同人客氣的。”


    連翹擠眉弄眼地仰頭瞪他,低低嘀咕:“那當然了,你臉皮比城牆還厚。”


    範青雲朗聲直笑,良久才想起什麽:“你們也來的是時候,今天城裏敬山神,還有廟會可看,熱鬧得很,晚上河邊放燈,怎麽著也得去瞧瞧。”


    “有花燈?”連翹撫掌笑道,“好啊好啊,我一定去。”


    果然到了夜裏,街上就喧騰起來,隔著院牆也能聽見外麵敲鑼打鼓的聲音。


    猶記得那年從山莊中回到城裏,正逢上元節,也是滿城燈火,簫鼓喧空。


    即便過去這麽久的時間,明月依舊高照,展目花光綺麗,樂棚瓦子內,說書唱戲,聚著眾多遊人駐足觀看。路上百戲繁雜,上竿、跳索、相撲、鼓板,有人裝神弄鬼,有人口吐焰火,繁盛浩鬧。


    然而這一切,念一卻無心觀賞,隻是拉著展昭,在萬街千巷裏穿梭,兜兜轉轉,從小巷中奔出,沿著河水遠離人群,往上再往上。


    當她停下之時,幽暗的山穀就在眼前,細碎的蒲公英緩緩飄過,閃爍著微光的流螢在身邊流轉飛舞。


    昨日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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