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徐世勣悄然走進了東郡府法曹從事黃君漢的府第。


    黃君漢是河內延津人,官宦之家。延津也是大河上的一個重要津口,在白馬津上遊兩百餘裏處。河內黃氏與東郡翟氏一樣,皆屬於山東貴族集團,三四流世家,自中土統一後也是迅速沒落,所以從家庭背景和所處環境來說,翟讓和黃君漢基本如出一轍。隻不過翟氏屬於河南貴族,黃氏屬於河洛貴族,有各自的地域利益,再加上各自所依附的大貴族不同,在政治訴求和經濟利益上也有很大區別,因此兩人根本走不到一起,形同陌路。


    徐世勣對此知之甚詳。他與黃君漢交情匪淺,離狐徐氏和河內黃氏的關係也很不錯,而原因其實很簡單,徐氏的產業是航運,但凡與水道津口有利益關聯的貴族官僚豪強都要結交,否則就無法生存了。不過徐氏畢竟是商賈,與世家豪望之間的關係和交情都是建立在權力和金錢的交換上。高貴的貴族和卑賤的商賈始終是兩個地位懸殊的階層,在公開場合決不會有所交集。這是禮法之製,律法之規,誰破壞了,誰就會受到譴責和懲處。


    所以徐世勣不論是與東郡翟氏在一起,還是向河內黃氏套交情,都要“低一頭”,雖不至於卑躬屈膝,但最起碼的禮節要遵守,比如在稱呼和舉止上,要恪守尊卑禮儀,不能隨意僭越,否則就是不懂禮數,是鄙陋無知,如此也就遭人鄙視,得不到應有的尊重,更不要說做成什麽事達成什麽目的了。


    黃君漢三十多歲,相貌英俊,身材矯健,氣質沉穩,性格內斂,說話不緊不慢。明知道徐世勣為何而來,偏偏就是不提翟讓此人,甚至都不給徐世勣張嘴的機會。兩人東拉西扯了一陣,從大運河扯到大水災,從江左繁華扯到西土荒涼,又從西征吐穀渾扯到東征高句麗,最後終於扯到了關隴人和山東人的恩怨上。


    關隴人統一了中土,關隴貴族理所當然享受統一的戰果,但關隴貴族大都以武功崛起的新興貴族,與累世簪纓、經學傳家並有上千年曆史的山東五大世家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而以五大世家為首的山東貴族集團隨著中土的統一,隨著當年遠走關隴和江左子弟的回歸,其實力得到了空前的壯大,直接影響到了中土政治的走向,嚴重威脅到了關隴貴族集團的利益,於是兩大貴族集團之間的鬥爭愈演愈烈,政治風暴一個接著一個。


    以徐世勣的年紀和閱曆,對中土的政治尚沒有深刻的認識,但黃君漢不一樣,他入仕多年,鬱鬱不得誌,空有一身才學和抱負,所以他必然從山東人的立場來看待中土的政治,理所當然的痛恨關隴人把持權柄,痛恨關隴人從各個方麵打擊和遏製山東人。


    翟讓是山東人,抓捕翟讓的監察禦史則是關隴人,所以翟讓一案實際上源自山東和關隴兩大貴族集團的激烈博弈,這種博弈既存在於中樞、中央和軍隊,也同樣存在於地方。黃君漢本沒有拯救翟讓的理由,但一旦把翟讓一案上升到山東和關隴兩大貴族集團之間的鬥爭,那麽黃君漢不但有拯救翟讓的理由,更有利用這件案子幫助郡守反擊那些陰謀“攻擊”他的關隴人。


    徐世勣看到黃君漢義憤填膺地責罵那位來自東都的監察禦史,知道時機到了,遂耐心等待黃君漢罵完了,這才小心翼翼的問道,“曹主,翟法司遭人暗算,身陷囹圄,不知某能否見他一麵?”


    黃君漢目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不是某不幫忙,而是你根本進不去。”


    “曹主,某隻想看看翟法司。”徐世勣躬身懇求道,“聽說,禦史判了他死罪,馬上要處斬,時日無多了。”


    黃君漢笑著搖搖頭,“禦史哪來的權力判人死罪?不要道聽途說,翟法司現在尚無性命之憂,使君正在想辦法,隻是……”黃君漢慢慢皺起了眉頭,“禦史一旦上奏彈劾使君,由東都向下施壓,使君恐怕就擋不住了。”


    徐世勣遲疑了片刻,說道,“到那時,牽連甚廣,恐怕使君自己都岌岌可危了。”


    黃君漢沒有說話,低首沉思。


    東都來的監察禦史到了東郡就拿下了翟讓,實際上打的就是使君的臉,針對的就是使君,這一點使君心知肚明,但讓他猶豫不定的是,他不知道東都那邊真正的目的何在,是直接打擊他?還是打擊他背後的靠山?如果直接打擊他,殺了翟讓就行了,這件事就算完了,但如果是打擊他背後的靠山,那東都需要的不僅是翟讓的人頭,還有他的仕途。思來想去,被動挨打沒有意義,必須反擊,果斷反擊,以攻代守,這樣才能迅速摸清對手的意圖。


    如何反擊?一郡太守當然不會親自持刀上陣,他征辟了很多僚屬,養活了很多門生,關鍵時刻,當然輪到這些人衝鋒陷陣。他找到了黃君漢,讓黃君漢暫時主掌法曹事務,說白了就是你把這件事處理好了,讓我滿意了,我就升你的官。


    黃君漢也在絞盡腦汁想辦法,也曾打過徐世勣的主意,但始終尋不到滿意的計策。今天徐世勣親自上門了,而且把話都遞過來了,但他依舊是一籌莫展。翟讓是一定要救,但怎麽救?怎麽救才能把自己“摘出來”?如果翟讓逃了,責任由自己來負,等於拱手送給東都一把宰殺使君的到,那豈不是天下最蠢之事?


    徐世勣看到黃君漢久久不語,心裏漸漸煩躁,忍不住出言試探,“某有故事一則,或許可解曹主之憂?”


    黃君漢抬頭看了他一眼,凝重的臉上慢慢露出一絲笑意,“閑來無事,不妨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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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黃君漢到了白馬大獄,不過他不是因翟讓而來,而是奉太守之命,輔佐從東都來的監察禦史收押和審訊新囚犯。


    新囚犯有十幾個,戴著鐐銬,坐著檻車,其中一個白發刑徒獨占一輛檻車,尤為醒目。奉命押送的有兩隊鷹揚府衛士,整整一百名全副武裝的精兵,把三輛檻車圍得“水泄不通”,防範得極其嚴密。如此興師動眾,當然全城皆知,很快白馬城上上下下都知道昨天在徐氏碼頭遭賊劫殺的囚犯被關進了白馬大獄。


    這群囚犯從何而來?又去何處?為何會在白馬津遭到劫殺?又為何過了一夜後竟留在了白馬城?這些疑問困擾著白馬城裏的人,同樣也困擾著黃君漢。


    黃君漢位卑權輕,沒有資格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但太守卻主動給了他一個窺伺機密的機會。讓一個法曹從事配合監察禦史的工作很合理,但如何“配合”,是言聽計從,還是監控和摯肘,那就由黃君漢自己去領會了。


    黃君漢“領會”得很好,他搶在郡尉和監察禦史的前麵趕到了白馬大獄,“配合”監獄官員指揮獄卒騰出了三間牢房,其中一間與囚禁翟讓的牢房正好相鄰。


    監獄由負責治安管理的郡尉掌管,與負責司法的法曹沒有隸屬關係,但雙方都與囚犯打交道,工作上來往密切,時日久了也就熟了。黃君漢是法曹的副官長,在東郡也算是一個有地位的“吏”,監獄的官員和獄卒對他當然是恭敬有加,輕易不敢得罪。所謂工作上的“配合”,到底誰配合誰,那就不為人知了。


    新來的囚犯入了監,而原先押送囚犯的衛士則守在了監外,與囚犯不過一牆之隔。兩隊鷹揚府衛士也沒有離開,一隊守在監獄裏麵,一隊巡戈在監獄外麵,可謂戒備森嚴。


    郡尉和監察禦史聯袂而至,在監牢裏轉了一圈,又對看押衛士和獄卒說了幾句慰勉的話,然後便施施然走了。


    黃君漢小心翼翼的陪侍左右,臨了卻沒能與他們一起離開。監察禦史說,這批囚犯很重要,不容有失,雖然鷹揚府給予了支援,但郡府方麵也要加強監獄的安全保衛。郡尉不假思索,順手一指黃君漢,“既然如此,那就辛苦黃曹主了。”黃君漢不敢不從,雖然郡尉不負責法曹,但官秩級別擺在那裏,郡尉是上官,豈能公然忤逆?


    獄監卻是高興了。新囚犯非同尋常,從東都來的監察禦史不但高度重視,還從鷹揚府“搬”來兩隊衛士重點看守,這中間要是出了點紕漏,第一個倒黴的就是他這個獄監。現在好了,有上官幫他做一半工作,分擔一半責任,喜從天降啊。


    “黃曹主辛苦多時,疲乏了,不如一起去外麵吃些酒,解解乏?”獄監盛情相邀。


    黃君漢微笑頷首,“此時不便遠離,還是去外麵叫些酒菜來,與兄弟們一起,就在監內暢飲。”


    獄監笑嘻嘻的衝著黃君漢作了個揖,“如此說來,黃曹主要做東?”


    “善!”黃君漢一口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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