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天際之間露出一絲魚肚白,接著黑暗驟然淡去,黎明來臨了。


    白馬山越來越近,山巒疊嶂,鬱鬱蔥蔥,隱約還能聽到悠揚的鍾磬之聲。


    崔九擔心狂奔的馬車在瘋狂的白發刑徒的駕駛下會轟然崩潰,會傷害到十二娘子,所以他一邊催馬與馬車並行,一邊衝著李風雲怒聲叫道,“惡賊,某送你至此,已是仁至義盡。放人,馬上放人!”


    李風雲回頭看看身後的追兵,臉色非常凝重。身後的追兵越來越多,不但有黑衣騎士,有白衣賊人,還有從城裏追出來的鷹揚衛士和都尉府的地方精兵,如果白馬山的道士也橫插一杠子,那就麻煩了。白馬山的道士會不會出手?李風雲認定他們一定會出手。


    白馬山毗鄰白馬津,距離白馬城太近了,而白馬城發生的事,白馬山的道士肯定會知道。倒不是說修道之人迷戀凡塵,而是白馬山的道士根本就是生活在俗世之中。他們要吃,要穿,要房子住,還要供奉上神大仙,還要做慈善救濟貧弱,唯有如此方能招攬信徒,沒有信徒,道法如何弘揚?


    曆朝曆代的皇帝和貴族們都很重視宗教對社會安定團結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自魏晉以來,中土的佛、道兩教非常興盛,既有中央和各教派的組織管理機構,也有中央製定的大力推廣宗教和保證佛道兩教有一定經濟收入的諸多政策。皇帝、中央和地方官府都賜予佛道兩教大量的田地、財物和奴仆,而各階層的信徒們也年複一年的捐贈大量財物,另外佛道兩教自己也進行一係列的經濟活動,如耕種、開作坊、放高利貸等等,隻要賺錢的行當,他們都幹,甚至還與貴族豪強們“沆瀣一氣”鑽政策的空子,聯手欺騙皇帝和中央以騙取巨額財富。


    白馬山是中土山東地區的道教聖地,北方道家的領袖薛頤法主就在此山修仙,所以大河南北的道教信徒們對白馬山敬若神明。可以想像,白馬山對自己周邊地區的影響力有多大,其在政治上經濟上都能影響到山東地區。僅以經濟一項來說,白馬山周邊的田地莊園,白馬津口的一些碼頭,還有白馬城裏的市榷、邸肆和作坊,要麽就是白馬山道觀的產業,要麽就是道觀與貴族豪強們的合作項目,所以顯而易見,白馬城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白馬山的高度關注。


    以崔氏在山東的地位和勢力,其家族中的一位重要成員出現在白馬城,對白馬山來說同樣是一樣必須關注的大事。今夜白馬山失火,接著崔氏家族的這位重要成員遭到叛賊們的劫持,白馬山怎麽可能會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既然能推測到這些事情將對白馬山的利益造成損害,白馬山的道士們豈能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假若白馬山的道士出手了,配合白馬城的軍隊抓捕逃亡叛賊,那麽下一場激戰必然就在白馬山下。


    “惡賊,你到底放不放人?”崔九看到李風雲隻顧東張西望,根本不理睬自己,勃然大怒,手中馬槊氣衝衝地便淩空刺了過去。


    他這是虛張聲勢,試圖讓李風雲對自己的要求做出反應。李風雲一刀剁出,刀槊相撞,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之聲。


    “白馬山的雜毛老道在哪?”李風雲聲音冰冷,目光陰森,咄咄逼人。


    崔九的眼睛頓時眯了起來,緊張的心不由自主的懸到了嗓子眼。此人到底來自何處?又是何等身份?如果他僅僅是一個東北道的惡賊,又怎會牽扯到東都權貴?此人心智之高,武力之強,世所罕見,豈是籍籍無名之輩?今夜從越獄開始到現在,此人始終掌控著局勢的主動權,雖殘暴殺戮,卻步步為營,成功殺出城池,突出重圍,可謂愈戰愈勇,擋者披靡,即便是自己這個久經沙場的戰將,假若與其換一個位置,也無法像他一樣從戒備森嚴的牢獄裏一直殺到白馬山下。他到底是誰?


    “崔將軍,給某一個答案,某便放了人質,還你一條生路。”


    李風雲從崔九的表情上已經得到了答案,但他絕不氣餒,他一定要殺出重圍,重獲自由。


    崔九一言不發。李風雲不是一個賊,而是一個魔鬼,他非常瘋狂,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假若給他答案,他選擇玉石俱焚同歸於盡,那就徹底完了,無數的人將在由他掀起的這場風暴中灰飛煙滅。


    天色越來越亮,藍色的天穹逐漸露出它美麗的麵孔,一抹淡淡霧靄如畫帛一般披在白馬山上,讓人為之癡迷。


    “嗚嗚嗚……”飛馳在前方的鷹揚騎士吹響了報警號角。


    白衣女子驟然緊張。翟、單、徐三人高舉盾牌。崔九和他的親衛們神情嚴峻,一個個在憤怒和憋屈中倍感煎熬。今日崔氏受盡屈辱,先是女主人被惡賊挾持,其後在城外又連遭暴徒劫殺,崔氏權威被卑賤之徒們一次次踐踏。是可忍孰不可忍,但無奈惡賊太厲害,女主人的性命又被其牢牢掌控,大家的性命均被其攥在手心裏,假若與其對抗,後果是毀滅性的。


    “大道斷絕,車馬受阻,再無飛馳之可能。”崔九揚起馬槊,衝著李風雲縱聲狂呼,“不是某不幫你,而是已無相助之力。”


    李風雲望著白馬山,凝神沉思。


    “放了人質,某給你戰馬,你等還有逃亡機會。”崔九再吼,“不要遲疑了,前方已無道路。”


    李風雲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依舊催馬狂奔。


    “阿兄,向左……”徐世勣突然叫了起來,“左邊有上山之路,如今唯有上山方能尋到逃生之路。”


    上山?上山豈不是死路一條?李風雲回頭看了徐世勣一眼,目光森冷,似要看穿他的內心。徐世勣目光堅定,十分自信。山上當真有逃生之路?罷了,事已至此便信了他,拚了。


    “駕……”李風雲長刀揚起,刀背狠狠拍到馬背上。健馬痛嘶不止,再一次把體內潛能徹底爆發,四蹄騰空而起,如風如電。幾欲散架的馬車好似肋生雙翅一般,在大道上瘋狂奔馳。


    崔九怒不可遏,幾乎要崩潰了。瘋了,惡賊瘋了,走投無路下,要玉石俱焚了。


    “停下,停下,前方無路……”


    護衛和鷹揚騎士們也紛紛叫喊,但麵對狂飆的馬車,誰也不敢與其碰撞,隻能拚命打馬狂追。


    大道上的路障清晰可見。這次可不是倉促之下拖來的大樹幹,而是一輛輛整齊排列的平板車。也不知道白馬山的道士突然從哪裏“變”出來這麽多板車,但它的“威力”是顯而易見的,即便衝過來一支軍隊,它也能讓軍隊停下來。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距離路障大約幾十步的地方,其左側溝渠上有一座石橋,一座足以讓馬車飛馳而過的石橋。白馬山的道士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沒有把路障設在石橋的前方,而是設在了後方,似乎有意給飛馳的馬車和馬車上的惡賊們一條求生之路。


    崔九遠遠看見了那座石橋,身體裏那顆即將崩潰的心終於在千鈞一發之刻重獲生機。謝天謝地,白馬山的法主果然神通驚人,沒有徹底斷絕惡賊們的生機,否則接下來的場麵必定是車毀人亡,玉石俱焚。


    李風雲也看到了那座石橋,一股激動的情緒霎時衝擊全身,他那顆幾乎停止跳動的心髒驟然間洶湧澎湃,讓他不得不張嘴拚命喘息。


    “兄弟們,坐穩了,我們上山,上山與雜毛老道一決生死!”


    馬車沒有減速,駿馬依舊在狂奔,李風雲站在前車輿上就像一個失去神智的瘋子,瘋狂的叫著吼著。


    翟讓、單雄信和徐世勣瞪大雙眼望著前方,因為過度緊張幾乎窒息。


    轉彎了,駿馬在李風雲的操控下轉彎了,奔向了那座石橋,而馬車卻在高速飛馳中因為轉向開始傾斜,漸漸的半邊車身完全抬起,隻剩下一個車軲轆還在支撐著馬車飛速前進。


    所有人都驚呆了,都在這一刻停止了呼吸,車內的白衣女子更是抱緊了徐世勣,因為過度恐懼而失聲尖叫,唯有李風雲在狂笑,在狂笑中揚起長刀,連續拍打著兩匹駿馬,玩命一般驅馬狂奔。


    駿馬衝過了石橋,緊接著馬車也衝過了石橋,然後那個懸空的車軲轆也“轟”一下落回地麵。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高懸的心“呼啦”落下,接著一邊劇烈喘息,一邊破口大罵,恨不得把駕車的瘋子大卸八塊。


    崔九也在劇烈喘息,大口大口呼吸著清涼的新鮮空氣,以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從剛才的魂飛魄散中緩過神來。他不敢減速,拚命抽打著坐下戰馬追趕馬車。眼前的局勢瞬息萬變,危機一個接著一個,稍有不慎便功虧一簣。不過,他總算看到了一線希望。你上了山,等於再入樊籠,你還能逃到哪裏去?


    李風雲也這麽想,上了山,跳進雜毛老道設下的陷阱,生機在哪?


    “生路在哪?”李風雲轉身瞪著驚魂未定的徐世勣,厲聲叫道,“如何逃生?”


    徐世勣麵色蒼白,幾乎虛脫,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單雄信也是麵無人色,跪在車上喘息不止。


    翟讓還算冷靜,抬手指向前方,“衝,一直向前衝……”


    李風雲霍然回頭。向前不是上山的路,而是直接衝向了一片山崗,那麽山崗後麵是什麽?李風雲笑了,露出燦爛笑容。


    “兄弟們,隨我破空而去。”李風雲仰天大笑,“雜毛老道,睜開狗眼看著,今日某踏破虛空,一飛衝天!”


    李風雲舉起長刀,一刀下去,鮮血四射,抬手間又是一刀,又是一股獻血迸射而出。兩匹駿馬痛苦悲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衝出山路,衝向山崗。


    崔九大驚失色,與眾親衛拚命追趕。


    徐世勣猛地抱起白衣女子,“今日救命之恩,來日必以死相報。”話未完,便瞅準一塊綠草地將其扔出了馬車。


    崔九風馳電掣而來,看到白衣女子落地,當即飛身下馬,連滾帶爬撲向了白衣女子。白衣女子落地之後一陣猛烈翻滾,接著匪夷所思的站了起來,踉踉蹌蹌的衝向山崗之巔。


    山崗之後便是懸崖,懸崖下便是滔滔大河。


    駿馬、馬車、三個賊人,還有那個恐怖的白發魔鬼,消失無影。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金光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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