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讓態度堅決,人一定要救,但一個大家族上百號人中,老弱婦孺就占了近一半,怎麽救就成了難題。


    這和從白馬大獄裏救翟讓完全是兩回事,救一個人和救一百人,其難度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有一點肯定,如果要救,一定要在押送途中救,如果關進監獄再救,那比登天還難。但陷阱就在這裏,不要看負責押送的衛士人數不多,或許隻有一隊五十人馬,但其周圍肯定有喬裝打扮藏匿身份者,隻待救人者一出現,必四麵圍殺。


    “此事為白馬官賊所為。從東都來的那位禦史自知大難臨頭,遂狗急跳牆,做出這等天打雷劈之事。”賈雄忿然說道,“據白馬送來的消息說,濟陰郡的郡守正好是關隴人,據說與那位蕭禦史還是故舊。兩人遂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首先便對濟陰單氏下了手。”


    單雄信是濟陰人,其家眷親族都在濟陰郡首府濟陰城中居住。單氏做為地方豪強,在濟陰當地還是有不小勢力,所以若想把單氏一網打盡,必須得到濟陰郡府的支持,並由濟陰郡府出麵,求得濟陰鷹揚府的配合。這件事牽扯範圍甚大,可見那位監察禦史的確是被形勢逼急了,不得不鋌而走險,甚至抱有不惜玉石俱焚之惡念:你陷我於絕境,我便在河南大開殺戒以為報複。


    “可有離狐方麵的消息?”


    徐世勣十分不安,本礙於翟讓和單雄信的心情極度惡劣,難以啟齒,但實在是牽掛父母親人,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


    “徐氏有使君照撫,暫時無憂。”翟讓馬上安慰道,“某已派人趕赴離狐密告令尊,請他做好防備。”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東郡郡守連翟讓這個部下都未能保全,更不要說保護一個巨商富賈了。再說徐世勣這次把崔氏得罪了,雖然崔氏十二娘子未必會把遭賊挾持的真相告訴父母,但這種僥幸實在不靠譜。可以想像,假若崔氏得知離狐徐氏竟敢以挾持自家貴女來幫助朋友逃離大獄,必定怒不可遏,揮手之間便會摧毀徐氏,讓徐氏灰飛煙滅。


    徐世勣越想越是害怕,坐臥不安,憂心如焚,恨不能肋生雙翅間飛回家中。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而這一情緒迅速感染了其他人。現在翟氏及其親族算是暫時安全了,賈雄、王儒信等門生故舊也算逃出來了,但單雄信、徐世勣等一幫兄弟朋友卻陷入了家破人亡的危機之中。


    翟讓乘著今日相聚之機會,一則商量營救單氏,二則讓徐世勣、王伯當、周文舉等人馬上趕回各自家中做好撤離準備,一有風吹草動,馬上舉家逃到瓦亭避難。


    從目前局勢來看,白馬大劫案驚動了幾個大勢力,其中中土第一豪門崔氏,東都權臣宇文述,監察禦史背後的某個關隴勢力,東郡郡守背後的某個山東勢力,他們在大劫案之後必定有一番“廝殺”,而首批犧牲品就是在坐眾人,也就是引發這場風暴的河南豪傑,官方則稱之為河南諸賊。不難想象,接下來受此案連累的河南人會越來越多,河南賊的數量也會成百上千的上漲,瓦亭這塊方圓二十餘裏的黃泛區馬上就會人滿為患,如何養活他們?如何逃避官府的追殺?這些都是亟待解決的大問題。


    這就是翟讓和他的兄弟朋友們必須麵對的最為現實和最為嚴峻的問題,也就是生存問題,也是此次相聚的真正目的所在: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必須拿出切實可行的決策。


    營救單氏是最為急迫的事情,在目前局勢下營救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人是必須要救的,所以翟讓提出來一個方案:先以武力劫囚,先救出一部分青壯者,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老弱婦孺因為在逃亡途中必然形成拖累,隻能暫時放棄,而官府繼續挾持老弱婦孺則對瓦崗人所造成的威脅非常有限,如此一來,官府對這些老弱婦孺的處理態度就趨向消極,這給了瓦崗人營救這些老弱婦孺的機會。其後便可以利用各種手段疏通上上下下的關係,把他們救出來。當然,這需要時間,而問題的關鍵是,時間拖長了,那位從東都來的監察禦史,也就是這場風暴的罪魁禍首,他還會繼續待在東郡並主導這場風暴嗎?顯然他待在東郡的時間不長了,就算他背後的勢力非常強大,但崔氏需要挽回臉麵,需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威,所以必然會以雷霆手段置其於死地。


    這個方案贏得了大多數人的首肯,除了單雄信,不過現實擺在這裏,瓦崗人就這麽點實力,目前大家均岌岌可危自身難保,所以救不了他的親人和家族,而他自己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救人之策。


    還有一個人也沒有表示讚同,而且他還把不滿和鄙夷擺在臉上,讓所有人都極為不舒服。尤其翟讓,本來情緒就差,從末流貴族變成叛賊,從天堂到地獄,所有的理想和希望都在一夜間崩潰,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但為了給自己、家人和兄弟朋友堅持下去的信心,為了掩飾自己內心裏的脆弱,他用僅存的矜持、勇氣和信念為自己製造了一張堅強的“盾牌”,但他也因此變得敏感、多疑、固執和易怒。


    “風雲,對此營救之策,你是否讚同?”


    翟讓的口氣有些不容置疑,而且隱含怒氣。的確,那是怒氣,一腔無法發泄的怒氣。白馬劫獄從開始之初就失控,而始作俑者就是徐世勣。徐世勣先是擔心內部的叛徒而擅自改變了計劃,其後又為了“報複”那位禦史而把李風雲“拉”了進來。正是因為李風雲的介入,導致劫獄計劃完全偏離了翟讓和徐世勣所預定的軌道,完全被李風雲的暴戾和血腥所主導,結果人是逃出來了,卻捅出了天大的簍子,甚至在監察禦史之外,還結下了一個天大的仇敵博陵崔氏。


    翟讓不怨徐世勣,徐世勣的所思所行都是為了營救自己。他隻怨白發刑徒李風雲,李風雲為了逃出大牢,隻顧自己殺人,不顧他人死活。眼前危機就是源自李風雲,這才逃獄三天,濟陰單氏就步東郡翟氏之後,被官府所緝,“全軍覆沒”。


    “你為何畏懼?”


    李風雲劍眉緊皺,那張英俊而剛毅的麵龐嚴峻而冷冽,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緊盯著翟讓,猶如出鞘之利劍,散發出一股奪人心魄的殺氣。


    翟讓在李風雲的逼視下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緊張,他鄙視自己的脆弱,他更感惶恐,難道我真的畏懼了?我害怕什麽?我一無所有了,為何還不能像眼前這個惡賊一樣為所欲為,囂張跋扈,盛氣淩人?


    “某有何畏懼?”翟讓反問。


    “你就是東郡權爭的犧牲品,而犧牲你、出賣你的就是東郡郡守,就是你的恩主,就是你念念不忘的使君,你為何至今還在相信他?”李風雲怒聲質問,“單氏遭劫,根本就是一個陷阱,你明知那是一個陷阱,還讓諸位兄弟去送死,甚至不惜犧牲單氏一百多條性命,為什麽?你到底想從單氏的鮮血和屍骨中獲得什麽?”


    “血口噴人……”翟讓勃然大怒。


    “白發狂徒,胡說八道……”賈雄戟指怒目,厲聲狂呼。


    “孽畜,你豈能恩將仇報?”翟寬一拍案幾,怒聲咆哮。


    單雄信、王要漢、王伯當等人極度震驚,一個個目瞪口呆、張口結舌地望著殺氣騰騰的李風雲,難以置信。


    “阿兄,莫要冤枉了明公。”徐世勣良久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急忙勸阻道。


    “某以項上人頭發誓!”李風雲猛地站了起來,一腳踢翻食案,指著自己的腦袋狂吼道,“依你之策,單氏一百多口,必死無疑!”


    說完他轉身就走,拂袖而去。


    眾皆震撼,人人變色。


    然而李風雲畢竟是個外人,而且還是個來曆不明、血腥暴戾甚至有些神智失常的外人,他的話之所以震驚眾人,主要還是緣由他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但冷靜下來後,仔細思量,眾人還是相信翟讓及其他的營救之策。就算李風雲的預測應驗了,單氏在營救過程中被官府全體誅殺,那也不是翟讓之過,也不是諸位兄弟營救不力之過,而是形勢使然,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挽救。


    李風雲的衝天一怒不過是個小插曲,他對瓦崗人來說本就無足輕重,而他強烈的個性、狂野的行事風格以及籠罩在他身上的種種神秘,都讓瓦崗人非常忌憚,擔心他會給瓦崗人帶來更大的噩運,所以有意無意之間,瓦崗人都在疏遠和排斥李風雲,其潛意識中都想迫使李風雲盡快離開瓦崗。


    唯有徐世勣對李風雲有不一樣的看法,或許是因為他年紀輕崇拜強者和暴力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他出身商賈走南闖北見識頗廣眼界與眾不同,總之他相信李風雲能力出眾,相信其在庫房裏的暴怒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因為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


    議事散了後,徐世勣匆忙趕到湖邊帳篷,尋到了正在湖邊磨刀的李風雲。


    “阿兄因何磨刀?”徐世勣頓時有了一種不詳預感。


    “某要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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