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船隊繼續南行,五十裏之後便到了穀熟縣城。


    韓相國和幾個親信屬從早已候在碼頭上,看到徐氏船隊抵達,當即乘小舟登船,隨船隊而下。


    韓相國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圓臉短須,長得有些富態,目光敏銳而矜持,神情冷淡而嚴肅,氣質沉穩謹慎,若不知道他的底細,很難從外形上推斷出他是一個非常強勢的地方豪望。


    一番寒暄後,翟讓主動談及自己目前的艱難處境,今入梁郡行劫掠之事,已經觸及到韓相國的利益,為此不得不向韓相國“低頭”,請求其讓度一部分利益,日後必當厚報。


    韓相國倒是豪爽義氣,大手一揮,說了幾句生死兄弟榮辱與共之類的漂亮話,不過這漂亮話可不是隨便說的,是語含雙關的。從道上的規矩來說,翟讓避難梁郡並從韓相國的嘴裏搶飯吃,是過界了,是大忌諱,搞得不好雙方就要火並,這一點翟讓很清楚,所以他南下梁郡,名義上是信守諾言,是遵從雙方之前的約定,是與韓相國聯手劫掠重兵。有了這個“名義”,韓相國當然非常歡迎。今日他親自登船拜會翟讓,已經表明了歡迎翟讓的態度。


    東郡翟氏和梁郡韓氏都是河南地方豪望,山東的三四流貴族,門第身份基本相當,隻不過如今翟氏落難,落草為寇,雙方的地位懸殊太大,這時候韓相國依舊平等對待翟氏,算是給足了翟氏麵子,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韓相國此舉也是為了拉攏人心,凝聚實力,以實現劫掠重兵之目標。


    既然韓相國表態,要與翟讓生死與共,翟讓當然也要表一下決心,願意竭盡全力幫助韓相國達成目標。翟讓手上可用之人就那麽多,而且還有來自白馬方麵的重壓,能給予韓相國的助力實在有限,所以翟讓必須解釋清楚,以免鬧出不必要的誤會。翟讓說,某若還是東郡法司,那事情就好辦多了,可惜自己遭人出賣陷害,如今不過是個逃犯,後麵還有追兵苦苦相逼,身陷困境,此次南下梁郡恐怕會給韓相國帶來麻煩,甚至影響到劫掠重兵之大計。言下之意,我能力有限,能幫助你的地方不多,你斟酌著辦吧。


    韓相國也聽出來弦外之音了。麻煩?當然有麻煩了。翟讓如今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此刻跑來宋城,名義上是幫忙劫掠重兵,實際上就是禍水東引,是把背後的追兵吸引到宋城來。重兵一劫,必然轟動一時,而這件大案比白馬那兩件案子要嚴重多了,到時上至東都下至地方官府,都會緊盯這件大案,於是白馬危機便迎來了解決時機,而宋城危機則剛剛開始,韓相國和梁郡豪強首當其衝成為重點嫌疑對象,而翟讓和單雄信等東郡豪強則暗中竊笑了。


    不過韓相國自有對策。憑你翟讓也敢算計我?我早就開始算計你了。


    閑話也不提了,也不惺惺作態假客氣了。運送重兵的船隊正行駛在大運河的邗(han)溝段,很快就要越過淮河進入通濟渠,時間已經不多,必須拿出決策開始實施。所以韓相國順著翟讓的話,詳細述說了劫掠重兵的諸多困難,其中最大的而且根本找不到妥善解決辦法的困難,便是劫掠重兵之後如何逃避官府的追剿。


    翟讓神色凝重,與王儒信、徐世勣不時交換眼神,彼此都感覺到了危機的逼近。


    “無妥善之策,並不代表就沒有對策。”翟讓試探道,“明府可有對策?”


    韓相國遲疑了片刻,緩緩點頭,“對策倒是有一個,就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翟讓不敢繼續問了,擔心惹火上身,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奈何他不說話,韓相國卻步步緊逼,“若想從劫掠重兵一事中成功脫身,最好莫過於金蟬脫殼,但過於奢望了。這批重兵利器數量龐大,足以裝備五個鷹揚府,讓五千精兵全副武裝。”


    韓相國這話尚未說完,翟讓、王儒信和徐世勣已是駭然心驚,臉色都變了。他們從沒想到過要劫掠如此龐大數量的重兵,這根本就不是他們所能做的事。


    武器是朝廷嚴禁之物,除了府兵,普通平民嚴禁持有,而其中的重兵比如陌刀、馬步槊和強弓勁弩,危害性極大,即便是十二衛府諸鷹揚等正規軍隊,也隻有在訓練和戰時才能配備,其餘時間都鎖在武庫裏。武器如此重要,其運輸當然由軍隊負責,而黑道上的亡命之徒充其量也就是散兵遊勇,哪敢與軍隊為敵?實際上若要防身或做賊,普通的刀槍棍棒足夠了,那東西也就是起個威懾和嚇唬作用,現實生活中誰敢輕易去殺人?殺人要償命,不劃算。至於重兵,因為攜帶使用都不方便,偷了搶了都是死罪,所以沒有盜賊會打重兵的主意,除非他實在活得太膩味了。


    以翟讓等人的實力,也就是在水道上打劫一些粟絹等尋常物資。這類物資的押運人員普遍較少,容易得手,得手之後也容易銷贓,而官府追查的力度也很小,畢竟都是吃穿用的東西,即便盜賊抓到了,東西也沒了。而武器不一樣,那是殺人的家夥,雖然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能拿來穿,卻關乎到社會安全和統治階層的利益,乃國之利器,不得不禁。


    這次韓相國提議劫掠重兵,在翟讓等人看來,也就是乘著東征之便,利用全國各地的軍需送往北方之際,“渾水摸魚”偷一點,等到風平浪靜了再悄悄處理掉。重兵對中土人來說是個惹不起的“麻煩”,但對外虜來說卻是稀世之寶,垂涎三尺,隻要你有,他都舍得下本錢買。


    哪料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韓相國竟然發了瘋,要搶劫整整一個船隊的重兵,要劫掠足以裝備五個鷹揚府五千精兵的重兵利器。他想幹什麽?造反啊?


    翟讓強自鎮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問道,“明府要劫掠整支船隊?”


    韓相國笑了起來,他的屬從們也笑了起來,船艙內的氣氛頓時有些詭異。


    翟讓高懸的心頓時一鬆,麵露尷尬之色,也跟著笑了起來。看來自己是緊張過頭了,竟然誤以為韓相國要劫掠整支船隊,這太荒誕了,讓人恥笑了。


    王儒信和徐世勣也陪著笑,不過感覺氣氛不對,感覺這小小的船艙似乎突然間變成了一個陷阱,一個牢籠。自己等人被困在牢籠內引頸待宰,而韓相國等人則站在牢籠外,虎視眈眈,一臉血腥獰笑。


    “法司說對了。”


    韓相國的聲音很平靜,但在翟讓等人的耳中,卻猶如晴天霹靂轟然炸響,頓時便有一種墜入深淵之感。


    “你要造反?”翟讓脫口驚呼。


    這段日子裏,這個念頭就如夢魘一般,無數次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深深困擾著他,傷害著他,讓他度日如年,飽受煎熬,突然間,夢魘卻變成了現實,他竟然在活生生的世界裏看到了夢魘。這是真的還是幻覺?


    “是要造反。”韓相國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不過不是某。”


    “是誰?”翟讓忍不住追問道,“誰要造反?”


    韓相國又笑了起來,眼裏掠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厲芒。


    翟讓豁然頓悟,整個人頓時僵硬,心神如遭五雷轟頂,驟然碎裂。不好,中計了。


    是的,翟讓中計了,他本以為自己算計了韓相國,沾沾自喜之餘抱著一絲羞愧,向韓相國承諾願意傾力幫助其劫掠重兵,哪料大錯特錯,實際上他反被韓相國算計了,而且自入觳中,一點反抗餘地都沒有。


    韓相國的計策說起來很簡單,就是讓一個人在梁郡舉旗造反,把上上下下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造反者身上,然後他設計劫掠重兵,並嫁禍於造反者,而丟掉重兵的軍隊為推卸責任,還有因此受到連累的地方官府同樣為了推卸責任,必然非常“默契”的配合韓相國,大家一致認定劫掠重兵者即為造反者,於是群起而攻之,以造反者的頭顱來向東都和皇帝做個交待,最後“皆大歡喜”。


    那麽韓相國所選定的造反者是誰?正是翟讓。翟讓走投無路了,有造反的動機;其在通濟渠一線有聲名,有朋友,亦有造反的實力;而更重要的是,不論是白馬危機還是即將爆發的宋城危機,都需要一個責任的承擔者;也不論是地方官府還是河南地方豪望,都需要一個解決危機的犧牲品。現在大家都不願意犧牲自己的利益,那隻好犧牲翟讓了。


    翟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迅速思考對策。韓相國在這個關鍵時刻,決不會與自己撕破臉,更不會強迫自己去造反,因為此事不僅關係到了自己的生死存亡,同樣也關係到了韓相國的生死存亡,若想達成最終目的,雙方必須贏得彼此的信任,緊密配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失誤,稍有失誤便是夷滅九族之禍。所以自己尚有應對的時間,但韓相國既然已經把話挑明了,其後必然會想盡辦法“脅迫”自己遵從他的計策,因此危機就在眼前,麻煩大了。


    徐世勣麵無表情的坐在翟讓的身邊,看上去有些手足無措,實際上心中早已掀起驚天波瀾,倒不是因為韓相國要逼著翟讓造反,而是因為之前李風雲已經猜測到韓相國正是白馬危機的背後推手。


    假設一下,假若那位從東都來的監察禦史,與梁郡豪望韓相國,都是受庇於同一個豪門權貴,而這個豪門權貴陰謀造反,打算劫掠這批從江南運往東征戰場的重兵利器,於是他們便設下了一個計謀,首先就是在東郡製造白馬危機,在摧毀翟讓這個地方豪強的同時,重創通濟渠兩岸的河南貴族勢力。摧毀翟讓是為了逼迫翟讓造反,以便在劫掠重兵利器後,嫁禍翟讓,金蟬脫殼;而重創河南貴族勢力則是為了激化中央和地方、關隴人和山東人之間的矛盾,為舉旗造反提供更多的有利條件。


    難道,出賣翟讓的,製造白馬危機的,當真是韓相國?雖然這一推理完全經得起推敲,但缺乏實證。徐世勣不可能找到證據,他也隻能把這一猜測放在心裏,等待韓相國繼續“出招”。


    “造反並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當然,目前這一手段目前缺乏有效實施的條件。”韓相國似乎有意緩和氣氛,臉上的笑容頗為親和,“時間已非常緊張,但某暫時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假若法司有良策可獻,某願洗耳恭聽。”


    翟讓沉吟稍許,答道,“某亦無良策,稍遲兩日或許能給明府一個答複。”


    “善!”韓相國笑道,“某靜候法司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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