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來得太快、太容易,以致於義軍將士們在振臂歡呼的同時,仿若置身夢幻,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與此同時,白發帥李風雲的威望再度攀升,他用勝利和奇跡證明了他無堅不摧的強大實力,穩固了他在魯西南義軍聯盟中最高統帥的位置,他的權威亦在齊魯義軍將士們的心目中逐漸樹立起來,並開始贏得他們的尊崇和信任。


    然而,在義軍統帥部裏,勝利的喜悅雖然也彌漫在悶熱的空氣裏,但營中的氣氛卻頗為緊張,軍中大帳裏傳出來的激烈爭論聲讓大總管府的僚屬掾吏和風雲衛士們暗自忐忑,一個個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唯恐發出聲響驚擾了帥帳


    義軍突破濟陰防線,攻占濟陰首府,一隻腳已經踏上了中原大地,但此刻義軍距離蒙山中心顓臾城已經有近七百裏,距離魯郡邊境也有近三百裏,與大後方的距離非常遠,雖然有菏、泗水道相連,物資運輸依舊暢通,不過必須要考慮魯郡段文操和彭城崔德本一旦乘著義軍主力遠征中原之際,聯手擊敗留守蒙山的韓曜、陳瑞,切斷西征義軍的歸路,則局勢就險惡了。


    對於各路豪帥們來說,目前自身實力有限,雖然這一次義軍聯盟攜手作戰,摧毀了濟陰防線,創造了奇跡,但這與濟陰鷹揚府主力遠走東征戰場,鎮戍力量嚴重不足,而濟陰地方鄉團宗團又不願遵從韋保巒的命令有直接關係,並不代表義軍聯盟的實力已經強大到了足以與官軍抗衡的地方,所以豪帥們從實際情況出發,建議把西進的步伐緩一緩,先在菏水兩岸站住腳,一邊壯大隊伍,一邊看看東都作何反應,局勢又如何發展,另外與蒙山大後方保持適當距離,可進可退,這樣便能始終掌控主動。


    進入濟陰之後,各路義軍都積極募兵擴張,正好流亡災民多,擴充速度非常快,隻是人多了戰鬥力卻下降了,這個問題很嚴重,直接影響到了義軍的存亡,所以必須拿出時間來訓練隊伍以提高戰鬥力,力爭在最短時間內把義軍聯盟的實力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而發展義軍實力,才是這次西征中原的真正目的。如果被眼前的勝利衝昏了頭腦,盲目自信,不待消化吸收當前的戰果就繼續向中原推進,顯然對自身不利,也背離了這次西征中原的初衷。


    蕭逸對此持反對意見。


    東征正如火如荼,隨著戰線拉長,軍需消耗越來越大,對糧草輜重的需求也越來越多,而東都的重任便是確保糧草輜重能夠源源不斷地運上戰場,以滿足東征需要,如此一來,大運河的暢通就至關重要。如果義軍未能摧毀濟陰防線,被濟陰、定陶、乘氏等河南重鎮拖住了,那麽便無法對大河和通濟渠的安全造成實質性威脅。現在情況卻不一樣了,義軍突破濟陰防線後,濟水河一線無險可守,義軍可以直殺滎陽,直殺中原天塹防線,對大河和通濟渠的安全已經構成了嚴重威脅,所以東都肯定要出兵,要麽直接進入濟、菏一線攻打義軍,要麽陳重兵於天塹防線,在阻禦義軍攻擊京畿的同時,加強大河和通濟渠的戍衛力量。


    “在某看來,東都直接出兵戡亂的可能並不大,因為東都必須兼顧東征戰場,必須要全力保證東萊水師在預定時間內渡海遠征。”蕭逸說道,“如果東都直接出兵戡亂,以重兵攻擊我們,我們必然後撤,撤回魯郡,如此便會影響到齊魯局勢乃至徐州局勢,而齊魯局勢一旦持續惡化,或徐州局勢陷入動蕩之中,那麽即便東萊水師在預定時間內渡海遠征了,但同樣會影響到水師輜重船隊對東征大軍的軍需供應。”


    東征陸路大軍和水師會合後便要圍攻高句麗京都平壤,那時糧草輜重若全部由陸路運送,路途太過遙遠,不但軍需數量得不到保證,安全也得不到保障,所以海路運輸便成為重要補充,甚至直接決定了遠征軍能否在冬天到來之前攻陷平壤。


    “據此,某斷定,東都肯定要陳重兵於天塹防線,竭盡全力戍衛大河和通濟渠水道,任由我們在濟、菏一線燒殺擄掠,如此既可把我們拖在京畿外圍,幫助東萊水師順利完成遠征任務,又能激化我們和河南人之間的矛盾,借我們之手重創河南地方勢力,同時還能尋到借口,把地方官府賑災不力的罪責全部推給我們。”


    蕭逸停了片刻,目光從眾人臉上緩緩掃過,給眾人思考他這番話的時間。


    “如果某的推斷正確,東都在東征沒有取得勝利之前,要把京畿衛戍的全部力量用來保障大河和通濟渠水道以及京畿地區的安全,而不是主動進入濟、菏一線戡亂,那麽我們有什麽理由裹足不前,止步於濟陰,白白錯失這一最佳的發展壯大之時機?”


    蕭逸意氣風發,侃侃而談間,把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那種自信和傲然表露得淋漓盡致。


    有資格坐在這裏商討聯盟決策的,都是各路義軍的統帥,對於蕭逸的真實身份或多或少都能猜到一些。雖然李風雲從未透露過他與山東崔氏、江左蕭氏之間有秘密來往,也從未泄露過蕭逸的秘使身份,但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以李風雲的才智和義軍聯盟的實力,尚未在魯郡立足,就匆忙西征中原,這裏麵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肯定與東都的政治博弈有直接關係,而有資格加入東都政治博弈者,其在中土的權勢之大可想而知。再聯想到籠罩在李風雲身上的重重迷霧,聯想到這段時間彭城崔德本和蘭陵蕭氏的所作所為,不能不給人以無限遐想,假若李風雲與中土豪門崔氏、蕭氏之間存在著某種聯係,他的背後是龐大的山東和江左貴族集團,那麽未來還是大有可為。如此一來,李風雲身邊的這位年輕俊彥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如果蕭逸代表的是李風雲背後的龐大勢力集團,那麽此刻他提出來的繼續西進的諸多理由就值得商榷了,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是借助義軍聯盟這把鋒利的刀斬斷東征大軍的軍需供應,繼而導致東征功虧一簣,還是乘著皇帝、中樞和衛府軍主力都在遠征戰場上,京畿空虛之際,給東都以沉重打擊,以實現某種重要的政治意圖?


    “京畿衛戍軍職責重大,直接聽命於皇帝,而皇帝也不會因為濟陰失陷,濟、菏一線告急就匆忙調動京畿衛戍軍戡亂。”韓進洛說話了,語調雖然平和,但其言辭之間,明顯就有質疑蕭逸的意思,你說你推斷京畿衛戍軍不會出京戡亂,實際上就是把我們當白癡,你以為我們不知道能夠調動京畿衛戍軍的隻有皇帝?


    “在某看來,西進中原,我們的真正對手並不是武力最為強悍的京畿衛戍軍,而是滎陽、東郡和梁郡的都尉府、鷹揚府和地方鄉團宗團。這三個郡位於京畿外圍,不但承擔拱衛東都之重任,還直接負責大河和通濟渠的安全,所以不論是東都受到威脅,還是運輸通道受阻,負有直接責任的都是這三個郡的軍政長官。”


    “我們繼續西進,必然沿著濟水兩岸推進,如果滎陽軍隊憑借天塹關防對我們進行正麵阻擊,而東郡和梁郡軍隊則從南北兩個方向對我們實施夾擊,我們極有可能陷入官軍的包圍。”


    韓進洛目視蕭逸,麵帶笑容,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們西進中原的目的是發展壯大,是為了未來能夠頑強地生存下去,而不是蚍蜉撼樹,不是與數倍於己的官軍正麵決戰,自取敗亡。”


    蕭逸笑了起來,目露譏諷之色,“在韓總管看來,我們止步於濟陰,橫掃濟、菏,就能發展壯大了?某問你,以我們現在繳獲的糧食,能支撐多久?能養活多少軍隊?災民蜂擁而至,我們怎麽辦?如果我們不聞不問,任由他們悲號而死,我們就是殺人的屠夫,是生靈塗炭的罪魁禍首,必為千夫所指,就此失去民心,迅速敗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古以來,得人心者得天下,我們若想生存下去,就必須贏得民心,就必須竭力救災,就必須不惜代價救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道義上擊敗官府,才能最大程度贏得平民的支持,才能成功凝聚起軍心和民心。”


    “若要救人救災,就必須有足夠的糧食,而若想獲得足夠的糧食,我們就必須西進,就必須進入中原,必須去擄掠大河和通濟渠水道,舍此以外別無他途。”


    “所以,止步於濟陰,是自取死路,而若想死裏求生,唯有大踏步進入中原,抱著破釜沉舟之決心,與官軍決一死戰。”


    帳內的炙熱有增無減,人人汗流浹背,尤其在蕭逸說出“抱著破釜沉舟之決心,與官軍決一死戰”後,憤懣煩躁的情緒驟然擴散。豪帥們無法接受這一觀點,發展壯大的西進策略,在攻占濟陰形勢大好後反而變化了“決一死戰”,這純粹就是把義軍推向絕路,純粹是為了某些人的政治目的而置義軍於死地


    然而,麵對蜂擁而至的災民,麵對一雙雙絕望的眼睛,麵對餓殍遍野生靈塗炭的人間煉獄,豪帥們心如重鉛,倍感痛苦。攻占濟陰並不是一場勝利,也沒有給義軍帶來實質性的發展,相反,義軍一頭栽進了敗亡的深淵,為了生存,義軍當真要破釜沉舟了。


    大汗淋漓的豪帥們相顧無言,人人心裏都湧出一個疑惑,西進中原的策略,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它給義軍聯盟帶來的到底是發展,還是敗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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