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郡首府,宋城。


    王伯當登門拜見了韓相國,遞上了翟讓的密信。


    韓相國對濟陰局勢非常關注,在他看來,白發李風雲殺進中原後,翟讓肯定要舉兵響應,然而,出乎他的預料,從翟讓的這份密信裏,他不但沒有看到翟讓有舉兵響應的意思,反而對李風雲充滿了憤懣和怨恨,已有反目成仇之跡象。


    對於李風雲其人,韓相國的心理很矛盾。當初推動李風雲舉旗造反的便是韓相國,但韓相國的真正目的是想轉移官方的注意力以便劫掠重兵,並嫁禍於李風雲,哪料李風雲識破了他的計謀,搶在他的前麵劫走了重兵,然後一口氣跑到蒙山去了。韓相國吃了個啞巴虧,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好在謀劃這件事的人並沒有怪罪他,相反還誇獎了他,畢竟劫掠重兵不是目的,而是迫使崔氏與其達成某種政治默契的手段。


    之後李風雲在魯西南混得風生水起,與官軍打得不亦樂乎,段文操和張須陀聯手都未能將其擊敗,這讓韓相國不得不佩服,人家有真本事,不服不行。由此他對上層的政治博弈也有了更深的認識,他知道李風雲的背後有崔氏的支持,而李風雲崛起於魯西南,顯而易見是為了阻礙東征。此事看起來匪夷所思,但如果不是匪夷所思,又豈能稱之為政治博弈?接下來風雲突變,李風雲突然殺進了中原,這讓韓相國目瞪口呆,疑惑不解,不知道李風雲的目的何在,不過有一點他可以確定,李風雲的攻擊必然會推動東都政局的變化,而這種變化顯然對東征不利。李風雲匪夷所思的舉動後麵,肯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韓相國理解翟讓的顧慮,感同身受,單純從自身利益來說,目前形勢下,他也不會舉旗造反,造反毫無希望,東征不可能敗,皇帝和遠征軍一旦歸來,在絕對實力麵前,勢單力薄的造反者根本無從抵禦,必死無疑。隻是讓他倍感疑惑的是,當初他算計翟讓,把翟讓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據說是崔氏暗中出手相救,他便是據此推斷李風雲的背後有翟氏的支持,但現在翟讓和李風雲卻要反目成仇了,這讓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推斷,難道當初出手救助翟讓的不是崔氏,而是滎陽鄭氏?如果翟讓忠誠於滎陽鄭氏,那李風雲的背後又是誰?


    韓相國尋思良久,不得其解,目光轉向了王伯當。


    王伯當二十多歲,相貌俊逸,身形高大,英氣勃勃,此刻就站在堂下,看上去有些拘謹,但那雙不時掠過幾絲陰戾的眼睛卻難掩他桀驁本色。


    濟陽王氏的祖上大都從軍征伐,是個標準的武人之家。中土分裂時期這類“寒門”武人很吃香,但中土統一後做為失敗一方,首當其衝遭到打擊和壓製,後代子孫在仕途上難有作為。王氏兄弟有自知之明,既然在仕途上難有作為,那就安安心心守著田園過個溫飽日子吧,隻是心中怨憤難消,與一幫同病相憐的“寒門”兄弟聚在一起,漸漸由“白”入“黑”,財富的增長速度非常快,在地方上的勢力也越來越大。


    韓相國出身名門,潁川韓氏與潁川陳氏、汝南袁氏並稱為潁汝地區最為著名的三大世家,享譽中土的本朝名將韓擒虎便是出自潁川韓氏。韓相國所在的分支雖然沒出什麽大人物,但韓氏的貴族級別擺在那裏,與濟陽王氏這類低等“寒門”相比,可以說是高高在上。韓相國把這種優越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從王伯當進門開始,就沒有給予其應有的尊重,正眼都沒有瞧他一下,偏偏王伯當又穿著一襲白衣,而白衣在本朝乃庶人專用,王伯當此舉不但自降身份,還破壞了貴族禮儀,對主人韓相國也是一種不尊重。你不尊重我,我豈能給你麵子?所以韓相國不但沒有賜給王伯當一個座位,連大堂都沒有讓他進。


    韓相國衝著王伯當招招手,把他叫進了大堂,依舊讓他站著。


    “翟法司現在何處?”韓相國開口詢問。


    “濟陽以北,大河故道。”王伯當言簡意賅,雖然他竭盡所能掩飾著心中的不滿,但畢竟年輕氣盛,在黑道上混久了性情也十分桀驁,或多或少還是表露出了憤懣之意。俺好歹也是翟法司派來的信使,與你也有數麵之緣,今日第一次登門竟受此欺辱,日後必當“厚報”。


    韓相國想了片刻,又問道,“若濟陽失守,你是隨翟法司北上大河,還是另謀出路?”


    王伯當馬上意識到這是韓相國在試探自己,隻是他不知道翟讓在密信中寫了什麽,是不是泄露了瓦崗兄弟之間的分歧,所以稍加猶豫後,回道,“唯翟法司馬首是瞻。”


    韓相國笑了起來,失去了詢問興趣。王伯當很謹慎,言辭間滴水不漏,肯定問不出什麽名堂,既然如此何必多費口舌?韓相國對王伯當的印象因此愈發惡劣,衝著他揮揮手,示意其退下,“明日來取回信。”


    韓相國獨自坐在大堂之上,尋思良久,忽然做出一個決定,帶著幾個親信護衛匆忙出城,直奔碼頭。


    通濟渠上帆檣林立,堤岸大道上人流熙攘,船夫水手、走夫販卒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所說之事非災即賊,人人自危,惶惶不安,而碼頭上突然增加的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巡值衛士,正好印證了各種傳言,這使得宋城內外的氣氛十分緊張。


    驕陽當空,酷熱難當。韓相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抬頭望向前方所泊大船。這是艘中型商船,很普通,看不出什麽異常,但在韓相國的眼裏,這艘船卻像一座宏偉高山,讓他不得不抬頭仰望。甲板上出現了一位青衣中年人,神情倨傲,衝著韓相國做了個上船的手勢。


    韓相國跟著青衣人進了內艙,看到一位紫衣年青人正端坐於案幾之後,執卷而讀。紫衣人身材削瘦,容貌端正,氣質儒雅,皮膚有些黑,不過這正好給他添了幾分剛正英武,恰到好處地衝淡了他身上過濃的書卷氣。


    韓相國站在艙門之外,深施一禮,“蒲山公……”


    紫衣人抬頭看了他一眼,麵露淺笑,微微頷首,然後放下書卷,伸手相請


    韓相國低頭躬腰,恭敬上前,再施一禮,然後坐到了紫衣人的對麵,輕聲說道,“蒲山公,濟陽來了一位信使,送來一些消息。”


    “說來聽聽。”紫衣人笑容更甚,頗感興趣。


    韓相國呈上了翟讓的那份密信。紫衣人攤開細看,艙內陷入沉寂。


    韓相國專注地看著紫衣人,細心觀察著他臉上的神色變化,情緒有些緊張,心裏亦十分忐忑。


    對麵坐著的這位年青人叫李密,家世顯赫,其曾祖父李弼是西魏八柱國之一,其祖父李曜、父親李寬均為關隴功勳戰將。李家勢力非常大,當年北周朝宇文皇族以長公主嫁給李弼次子李暉做為聯姻。到了本朝,先帝則把自己的女兒襄國公主嫁給李弼的孫子李長雅做為聯姻。李長雅是李密的叔父,所以按照輩分算,今上是李密的舅舅,雖然不是親舅舅,但兩家聯姻事實存在,這個親戚關係跑不掉。李密敏而好學,師從山東大儒、國子助教包愷,以博學多才而聞名於京師。


    韓相國之所以認識李密,是因為恩主楊玄感的關係。楊玄感與李密過從甚密,當年楊玄感在宋州做刺史的時候,李密經常來,久而久之也就與楊玄感的一些親信僚屬混熟了。知道李密的身份後,韓相國不免奇怪,以李密的家世和才華,為何沒有進入仕途,而是一門心思做學問?後來他才打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李密是當年“太子黨”的成員之一,因為太子楊勇在皇統之爭中失敗,慘遭廢黜,“太子黨”們受到連累,死的死,逃的逃,流放的流放,活下來的也都被禁了,永久逐出仕途。


    楊玄感的父親楊素病逝後,楊玄感因丁憂去職,一年後複出任鴻臚卿,不久就高升為禮部尚書,而韓相國卻在罷州為郡的改革中一擼到底。韓相國為此專門到東都尋求恩主的幫助,出乎他的預料,楊玄感不但給了他很高規格的接待,還把他引進了自己的核心圈子。李密就是這個核心圈子的一員,但他參與決策,而韓相國隻負責執行,所以韓相國距離這個圈子的真正核心遙不可及,但韓相國很滿足了,對他來說,隻要跨進這個圈子,也就意味著飛黃騰達。


    楊玄感給他的使命是把原宋州地區的地方勢力做大做強,並竭盡所能控製通濟渠兩岸的黑白兩道,然後在官方力量的庇護下,利用通濟渠這條黃金水道最大程度地謀取私人利益。相輔相成,當以通濟渠為基礎的利益網絡形成後,必然會反過來推進地方勢力的強大,會把通濟渠兩岸的黑白兩道力量更為緊密地聯係到一起。這些年韓相國做得很好,沒有辜負楊玄感的重托。


    人都有野心,韓相國也一樣,尤其當他跨進以楊玄感為首、以河洛貴族為核心力量的政治集團後,當他窺探到楊玄感及其同盟者非同尋常的政治野心後,他的個人**也迅速膨脹起來,他不甘於躲在黑暗裏做個通吃黑白兩道的地方大佬,他要王侯將相,要像楊素、楊玄感一樣成為予取予奪、無所不能的大權貴。


    他需要一個機會,而眼前就有這樣一個機會,雖然眼前這個機會對他來說就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但對楊玄感和李密來說,卻伸手可及。隻要楊玄感和李密願意伸手抓住這個機會,那麽他的機會也就來了。


    韓相國呈遞給李密的不僅僅是翟讓的密信,還有他自己的想法,包括他個人的那點私心。這一做法極其冒險,稍有不慎,就會觸及到楊玄感和李密的底線,而為此而付出的代價必然慘重,不過,他願意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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