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維持著一張沮喪的臉,一雙無神而茫然的眼睛,閉緊了嘴巴,一個字不說。


    獨孤澄卻滔滔不絕,反複闡述朝堂上的激烈矛盾,東征麵臨的巨大風險,通濟渠的重要性,白發賊對國祚穩定造成的潛在威脅,等等,總之一句話,懇求楊慶聯合在京的皇族力量,支持東都出兵戡亂,支持齊王楊喃出京剿賊,並傾盡滎陽之力,率先出關作戰,以確保通濟渠的暢通,保障東征軍需之需要。


    獨孤澄越是大義凜然,越是慷慨激昂,越是表現出一副忠君愛國、憂國憂民的樣子,楊慶就越是恐懼,他不停地問自己,眼前通濟渠的嚴峻局勢,是不是針對皇帝和東征的陰謀?齊王楊喃出京戡亂,是不是一個置其於死地的詭計?東都是不是有人正在謀劃著發動一場推翻楊氏國祚的驚天政變?


    通濟渠已經成了未來中土政局的關鍵所在,而通濟渠沿岸郡縣,除了滎陽外均已陷入混亂,此刻滎陽已經成為焦點,做為滎陽最高行政長官的郇王楊慶,他的一舉一動必然會影響到東都局勢的發展。


    獨孤澄看到楊慶始終不說話,始終不給自己正麵回應,情緒不免有些煩躁了。


    “災民正在越過通濟渠進入潁汝地區,而潁汝郡縣的官府和鷹揚府似乎措手不及,竟敞開大門,任由災民蜂擁而入。”獨孤澄撫須而笑,問道,“白發賊禍亂河南已近月餘,穎汝郡縣焉能不知?白發賊殺到通濟渠之後,穎汝郡縣又豈會毫無防備?既然如此,災民為何又能順利進入穎汝地區?這背後所隱藏的東西,難道郇王視若不見?”


    穎汝貴族屬於河洛貴族集團,河洛貴族集團又以弘農楊氏為核心力量,而弘農楊氏除了皇族這一脈外,便以當朝禮部尚書小越國公楊玄感這一支最為強大。現在楊玄感就在東都,受皇帝重托,與幾位留守中樞重臣一起坐鎮京師,雖然他並沒有最後的決策權,但留守重臣以他的官職最高,勢力最為龐大,他的一言一行足以影響甚至改變東都政局。由此不難看到,穎汝地區打開大門,任由河南災民蜂擁而入,肯定與楊玄感有直接關係,沒有他的於涉,穎汝貴族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背上這個沉重的“大包袱”。


    但楊玄感為什麽要以損害穎汝貴族利益為代價來拯救不計其數的河南災民?此舉肯定與仁義無關,隻能與利益相連,而穎汝貴族之所以願意配合楊玄感拯救災民,肯定得到了楊玄感的承諾,未來的回報要大於今日的損失。


    叛軍勢如破竹殺到通濟渠,是因為挾持了無數災民,以災民的生死威脅東都。東都擔心背上濫殺無辜之惡名,不敢出兵戡亂。現在穎汝地區敞開大門接納了這些災民,叛軍失去了挾持之物,東都便可以出兵戡亂,給叛軍以迎頭痛擊了。


    難道楊玄感的目的是給齊王楊喃創造出兵戡亂的機會?如果楊玄感與齊王楊喃達成了妥協,河洛貴族與關隴本土貴族聯手,那東都政局便發生了顛覆性變化,齊王楊喃等於贏得了關隴貴族集團核心力量的支持,一旦上位,登高一呼,應者雲集,足以與皇帝一戰。而皇帝被困於遼東,東征失敗,軍事上政治上的雙重失利讓皇帝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


    楊慶越想越是害怕。如果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那東都正在謀劃一場軍事政變,這場政變與今上登基之初由漢王楊諒發動的軍事政變如出一轍,當初是兄弟鬩牆,現在是父子相殘,故事一模一樣,不過換了一下主角而已。


    不會,楊玄感不會造反,齊王楊喃更不敢背叛皇帝。楊慶斷然否決了自己的猜想。


    東征準備工作做得好,涿郡的臨朔宮大本營,遼西的臨渝關中轉營,遼東的望海頓前方輜重營,都囤積了大量物資,而運輸通道更有陸、海兩條線路,即便通濟渠中斷,大運河不能向北輸送物資,但海路運輸依舊可以維持,如此一來,東征即便失敗,皇帝也完全可以指揮幾十萬衛府軍主力,以雷霆之勢殺回東都。


    皇帝既然敢禦駕親征,中樞既然敢遠赴遼東,當然做好了完全準備,而諸如大運河運輸中斷,東都背叛造反等足以摧毀東征的可以預料到的一些極度變化,皇帝和中樞當然做好了應對措施,否則他們怎麽敢遠離東都跑去東征前線?既然如此,皇帝和中樞又怎麽可能會疏忽大意,以致於措手不及,被東都的背叛者打得一敗塗地?


    既然東都不可能背叛皇帝,那麽東都也就不可能任由叛軍切斷通濟渠,所以齊王楊喃出兵戡亂勢在必行,楊玄感擋也擋不住。既然擋不住,而齊王楊喃戡亂成功後,必將再一次走近儲君寶座,那麽雙方必定會妥協。楊玄感拿到了好處,幫一下齊王楊喃也情有可原,隻是,楊玄感當真這麽好說話?事情當真如此簡單?


    “東都也罷,通濟渠也罷,一片混沌,我看不透。”楊慶終於說話了,“在我看來,兩個仇怨甚深的獵手,即便看到一頭惡狼飛奔而來,也不會聯手,因為他們擔心自己會遭到對方的暗算,更害怕那頭惡狼是對方故意放出來的誘餌。”


    獨孤澄笑著搖搖頭,“郇王,你我都站在齊王的身邊,如果齊王遭到惡狼的攻擊,生死懸於一線之間,你我會視而不見?會見死不救?如果我們見死不救,齊王遇險,將來如何向聖主交代?聖主把齊王留在東都,不僅僅是懲罰齊王,是打壓齊王,同時也在考驗我們大家。”


    “齊王之所以距離那個位置越來越遠,與我們無關。”楊慶語含雙關地說道。


    真正有實力決定齊王能否坐上儲君寶座的隻有皇帝和他所信任的那幾個中樞重臣,其他人不論如何努力都白費力氣。楊慶這句話雖然說得不好聽,有一推了之的意思,但一語中的。聖主看不上齊王楊喃,那楊喃就算使出渾身解數也沒用,就如當年的太子楊勇,先帝說廢也就廢了,而坐鎮江左的今上,雖然距離先帝和中樞非常遠,但先帝一句話,他也就一步登天了。


    楊慶明哲保身,不願摻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態度非常消極,這讓獨孤澄十分鬱悶,不得已之下,獨孤澄隻有威脅了,“若叛賊突破了天塹關防,殺進了滎陽,郇王如何應對?”


    楊慶的臉色頓時僵硬。他最害怕的就是叛賊突破天塹關防,殺進滎陽,到那時他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不死也要脫層皮,而東都的政治對手們必然乘機下手,把他打倒在地。


    本朝皇族政治勢力很強大,楊雄、楊達兄弟,還有楊慶的父親楊弘,都是文武於略之輩,國之鼎柱,但今上登基之初,楊弘就死了,而今年皇族更是黴運當頭,楊雄楊達兄弟先後死在東征途中,這對皇族的打擊異常沉重。值此關鍵時刻,若楊慶等皇族重臣再“前赴後繼”的倒下,皇族政治勢力必然一蹶不振,東都政治格局必將發生重大變化,而這些變化不但不利於皇族發展,更不利於國祚生存。楊慶明哲保身,一方麵固然是因為個人性格、家族處境等種種緣由,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皇族突然遭遇“重創”進入非常時期,不得已而為之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日皇族可謂步履艱難,諸如楊慶等精英人物更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皇族萬眾矚目,顯赫是顯赫,但出頭鳥也實在不好當,皇帝要壓製,各政治勢力要打擊,始終處在四麵包圍之中,能夠突“圍”而出異軍突起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才華一般的不待冒頭就被扼殺了。這種情形下楊慶當然要韜光養晦了,哪敢跳出來成為眾矢之的?然而,獨孤澄的威脅不容小覷,假若東都的一些政治勢力聯手“圍”攻楊慶,不要說讓叛軍突破天塹關防了,就是讓叛軍攻陷滎陽都有可能。


    楊慶妥協了。以獨孤澄在獨孤氏的份量,以及獨孤氏在武川貴族集團中的話語權,他能向自己鄭重其事地發出威脅,說明以獨孤氏為核心的武川貴族集團已經就當前東都政局做出了決策,決定要確保東征的勝利,確保東都的穩定,為此必須把所有危險因素統統排除。在這盤大旗上,楊慶的作用不是堅守滎陽,而是主動出擊,主動剿殺叛賊,一旦楊慶在通濟渠戰場上贏得了主動,那麽東都就陷入了被動,如果楊慶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敗白發賊,那麽東都的大佬們也就失去了明爭暗鬥的“武器”,隻能偃旗息鼓了。


    獨孤澄這一招可謂釜底抽薪,假如成功了,瞬息之內就能逆轉乾坤,隻是對手太多,利益糾葛太深,局勢太複雜,僅靠武川集團的以軍功起家的新興貴族們的力量,根本玩不轉。


    “我們需要支援。”楊慶正色說道,“以你我兩人之力無法擊敗叛軍。”


    “再加上安昌公(元文都)和觀國公(楊恭仁)如何?”


    楊慶微微皺眉,搖了搖頭,“還是不夠。”


    “再加上滎陽鄭氏呢?”


    楊慶眉頭微揚,目露驚疑之色,“莘國公(鄭元壽)願意相助?你確定?


    獨孤澄沒有正麵回答,“在滎陽,在非常時刻,郇王才是最高長官,若郇王出關剿賊,誰敢不從?”


    楊慶苦笑,心裏沒來由地掠過一絲不詳之念,自己終究還是做了出頭鳥,被一幫居心叵測之徒架到火上熏烤,禍福難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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