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齊王楊喃率軍抵達浚儀城,兩萬戡亂大軍於通濟渠兩岸紮下營寨。


    滎陽都尉崔寶德、武賁郎將費曜以及浚儀地方官員赴軍營拜見齊王。


    齊王今年二十七歲,身高體壯,豐神俊朗,有才學,善騎射,文武兼備,沉穩有度,正是風華正茂,大展宏圖的年紀,然而,自他哥哥元德太子楊昭薨亡之後,他的人生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被推到了政治風暴的漩渦之中,掙紮在風口浪尖上,每時每刻都在為生存而搏殺,他從一個無憂無慮的逍遙親王變成了一頭嗜血猛獸,所有危及到他生命的人都變成了敵人,而他最大的敵人便是他的親生父親。


    如果他的父親在元德太子薨亡之後,依照正常的繼承製度,授予楊喃中土儲君之地位,那麽楊喃可能會走上一條不同的人生路,但這樣的假設已經毫無意義,今日父子親情已經被殘酷的政治鬥爭徹底摧毀,剩下的隻有猜忌和仇怨。在皇帝的眼裏,這個兒子誌大才疏,有野心卻沒有實現野心的能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爛泥糊不上牆,狗屎一坨。在兒子的眼裏,父親冷酷無情,血腥殘忍,殺人如屠狗,隻要不聽他的話,不能滿足他的心願,那就是敵人,血脈親人也還,兄弟朋友也好,隻要是敵人,那就得殺,今日不殺明日還是要殺。


    既然我是你的敵人,既然你要殺我,我為何不能反抗?既然反正都是死,既然遲早都是死,我為何不能絕地反擊,誓死一搏?


    齊王在生死重壓之下,在血腥鬥爭的煎熬之中,在公開的和隱藏的政敵們的圍追堵截下,性格變得冷漠而孤僻,心機也愈發深沉,甚至不惜以驕縱、奢靡和頹廢等眾多負麵行徑來保護自己,來欺騙和麻痹對手,但在權力高層的博弈中,這種“苦肉計”毫無作用,不但起不到保護自己的目的,反而給了敵人落井下石的機會。去年的“失德”一案就是典型的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取其辱,隻是,相比起來,如果齊王鬥誌昂揚,在東征即將開始的時候,表現出一副為了爭奪儲君而全力以赴的架勢,其下場必然更慘,必然會被他的親生父親以及一群大大小小的政敵們四麵圍殺,以雷霆手段打落塵埃。


    然而,老虎不在家,猴子稱霸王,這一次齊王楊喃總算有了一展抱負的機會,他如願以償帶著兩萬大軍出京,可以為所欲為。隻是這一刻,再回過頭去看看齊王“失德”一案,這其中隱含的重重玄機,就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了。或許,“失德”一案隻是齊王“以退為進”的策略,是一招天衣無縫的苦肉計,如果沒有這個苦肉計,今天齊王是否還有機會率軍出京?是否還有機會做他一直想做的事?


    以這種惡意去揣測齊王楊喃的人中,就有郇王楊慶,而楊慶為了表達他的憤怒,被齊王和韋氏為首的政治勢力蓄意欺騙的憤怒,在齊王經過滎陽首府管城的時候,借口巡視沿河一帶的災情,乘舟而去,避而不見。郇王楊慶甚至懷疑,那個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白馬大獄中的白發賊,就是齊王和韋氏為今日布局而設下的一顆棋子。理由很簡單,現在齊王帶著兩萬大軍出京戡亂了,白發賊不但沒有見好就收早早撤離,反而召集人馬陳兵通濟渠,擺出一副決一死戰的架勢。這根本就是不可思議的事,雙方實力懸殊太大,決戰對於白發賊來說純粹就是送死,就是送給齊王楊喃天大的功勞,所以若說這兩者之間沒有關係,誰信?反正郇王楊慶是不信,他由此推斷河南局勢會越來越亂,通濟渠隨時都會中斷,東都麵臨巨大政治危機並且隨時都會爆發,因此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他抱定主意做“縮頭烏龜”,躲一時算一時。


    齊王撫慰了地方官員,勉勵了一番,希望他們與自己同舟共濟。這個態度很低調,但並沒有贏得地方官員的響應,畢竟他的身份太特殊了,本來十拿九穩的儲君如今卻是咫尺天涯,官員們從他身上看到的不是金光燦燦的前途,而是身死族滅的風險,所以齊王這條“船”雖然看上去金碧輝煌,但實在不牢固,誰也不敢上,擔心一陣狂風暴雨就把它吹翻了。


    齊王留下了滎陽都尉崔寶德和武賁郎將費曜,一方麵是打聽通濟渠一線的局勢,一方麵是坐下來談談條件,爭取贏得他們的支持,退一步說,就算得不到他們的支持,雙方也不要因為利益衝突而反目成仇,掣肘可以接受,背後下黑手就承受不起了。


    崔寶德出自山東第一豪門,費曜是關隴虜姓貴族,而齊王楊喃的背後則是以韋氏為首的關隴本土貴族,大家都不是“一路人”,各有其利,但局勢發展到現在,齊王楊喃出京戡亂的政治目的已經呼之欲出,而這一政治目的不符合關隴虜姓貴族集團的利益,不過山東人卻樂見其成,甚至要推波助瀾,以便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給關隴人以重創,所以崔寶德和費曜對待齊王戡亂的態度迥然不同。


    費曜臉上帶笑,神情也很恭敬,心裏卻冷笑連連。你們在濟水一戰中欺騙了安昌公(元文都),此次為贏得戡亂軍資又在東都公開打了安昌公的臉,如此囂張跋扈之舉,安昌公豈能忍氣吞聲?費曜以軍方的立場為借口,明確回複齊王,屯駐滎陽的所有天塹關防東部防區的鷹揚府,堅決遵從聖主旨意,堅守關防以確保東都和京畿之安全。言下之意,戡亂剿賊不在我京畿衛戍軍的職權範圍內,我不會給你任何支持。


    相比費曜的強硬態度,崔寶德就通達多了。崔寶德這個滎陽都尉的職責雖然主要是戍衛京畿門戶,但做為鎮戍滎陽的軍事長官,理所當然也要保護通濟渠的安全,所以他倒是積極支持齊王戡亂,承諾在職權範圍內,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齊王楊喃要的就是這個承諾,他有兩萬大軍,有東都軍資的支持,根本就不在乎崔寶德是否會給予他實質性的幫助,他隻要崔寶德不在自己背後下黑手就行了。


    當前通濟渠形勢充滿了玄機,而最大的玄機就是,白發賊和他的叛軍聯盟為何不主動撤離?就算白發賊另有圖謀,那麽其他賊帥呢?其他賊帥為什麽會冒著全軍覆沒的危險留下來?如果沒有足夠打動賊帥們的利益,這些人絕不會在實力非常懸殊有敗無勝的情況下留下來與官軍決一死戰,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白發賊不但向賊帥們許下了一定會擊敗官軍的承諾,而且還給出了足以⊥他們信服的理由。


    白發賊擊敗官軍的理由是什麽?這就值得思量了,所以不論是齊王楊喃,還是治書侍禦史韋雲起,包括那些明裏暗裏輔佐齊王的豪門精英們,都絞盡腦汁百般推演,得出的結論隻有一個,那就是肯定有某個實力龐大的政敵在決戰的關鍵時刻,背後下黑手,而這個實力龐大的政敵要麽是滎陽鄭氏和以它為核心的河南地方勢力,要麽就是趴在一邊虎視眈眈的穎汝貴族集團,或者,兩者聯手。


    戰場上取勝的關鍵不是軍隊人數的多寡,也不是謀略的優劣,而是取決於戰場之外的政治因素。齊王楊喃出京戡亂本身就是實現其政治目的的一種手段,實際上這就是政治事件,所以齊王楊喃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在通濟渠戰場上與白發賊決戰。


    決戰對他而言有什麽好處?啥好處沒有。一戰而定,賊沒了,戡亂結束了,他還有什麽理由繼續留在通濟渠,留在河南發展自己的實力?還有,人殺多了,血流成河,政敵就會攻擊自己沒有仁義,河南人乃至山東人也對自己恨之入骨,如此一來,不但無功,反而有罪,名聲都毀了,人也得罪光了,不劃算。另外還有更重要的,正因為河南賊勢猖獗,所以自己才有出京戡亂的理由,才有打擊河南地方勢力的借口,才能挾河南人的生死來脅迫山東人做出妥協,如果一戰就打完了,就把叛賊殺光了,那不但所有這些精心擬製的計策統統泡湯,還把自己的“陰謀詭計”暴露了,這等於拱手送給政敵一把殺死自己的刀


    所以現在白發賊集結所有軍隊陳兵通濟渠,正好戳中了齊王楊喃的要害,讓他進退兩難,箭在弦上,不發不行,但發射出去了,卻未能射中目標,未能達到自己的目的,豈不白費力氣?


    “白發賊為何不退?”


    深夜軍議上,齊王楊喃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這個百思不得其解卻又十分低級的問題。如果說自己和兩萬大軍剛剛出京,白發賊這麽做尚可解釋為虛張聲勢,臨走時候再在通濟渠上大撈一筆,那麽現在自己和兩萬大軍已經到了浚儀,明日就要殺出京畿關防進入戰場,與其迎頭相撞正麵廝殺了,白發賊依舊悍不畏死,誓死不退,那就無法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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