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稍作遲疑後,旋即向李丹提出了一個疑問,“如果齊王對東征的預測十分悲觀,認為有機可乘,遂與李風雲達成秘密約定,那麽其目的就不僅是利用李風雲逃出東都,還試圖擁兵自重拓張實力,如此一來,當齊王為了奪取皇統,不惜與聖主決裂,重蹈漢王楊諒之覆轍時,山東人會不會傾力支持?”


    李丹沉吟良久,答道,“以某看,漢王楊諒的教訓丨太過深刻,那場兵變實際上沒有勝利者,皇族自相殘殺,兄弟鬩牆,關隴人和山東人死傷慘重,而更嚴重的是,生靈塗炭,中土飽受傷害。所以,聖主和齊王也好,關隴人和山東人也好,都不敢在皇統之爭中輕易動用武力,畢竟現在國內外的局勢都不好,危機四伏,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此次東征便有緩解國內外危機之目的,一旦東征受挫,聖主的意圖未能實現,危機會更嚴重,那時若內有叛亂、外有北虜入侵,中土腹背受敵,則後果不堪設想。”


    李密沉思不語。實際上他考慮的不是齊王,而是楊玄感。齊王明年是否會以武力脅迫聖主在皇統上做出妥協,李密無從估猜,不過正如李丹所分析,這種可能非常小,不論是齊王還是韋氏,不到絕望之刻都不會動用武力,而聖主從大局考慮,也不會把他們逼上絕路。但楊玄感肯定要動手了,明年東征若繼續進行,對楊玄感來說是發動軍事政變的最好機會,這種好機會隻有一次,錯過了也就沒有了。


    然而,齊王現在舉動異常,他不但在外領兵戡亂,還有擁兵自重的跡象,可以想像,一旦楊玄感在東都舉兵造反,那麽齊王必然要傾力剿殺,這對齊王來說可是一次千載難逢的以護衛國祚之功來衝擊儲君的機會。隻是,兩人若想贏得勝利,不但需要贏得關隴人的支持,還需要贏得山東人的支持,缺一不可,而楊玄感和齊王的背後都有龐大的關隴貴族集團的支持,所以能否贏得山東人的支持就成為關鍵。關鍵時刻,誰能贏得山東人的支持,誰的勝算就最大。


    李密不得不思考,那一刻山東人會支持誰?李風雲又會選擇誰?是支持小越國公楊玄感,還是支持齊王楊喃?


    李丹的回答有些模糊,從言辭上來看,他認為山東人會吸取漢王楊諒兵變失敗的教訓丨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不會支持兩者中的任何一個。


    這可以理解,對山東人來說,楊玄感和齊王楊喃都是關隴人,河洛貴族集團和關隴本土貴族集團也都屬於關隴貴族集團,關隴人自相殘殺,山東人當然高興,當然要坐山觀虎鬥,甚至暗中推波助瀾,以便漁翁得利。


    李風雲就是個明顯的例子。他自芒碭舉旗以來的一舉一動,如果仔細推敲,無一不在蓄意惡化國內局勢,尤其西進中原劫掠通濟渠之舉,更是讓東都政局急驟惡化。那麽,李風雲的所作所為,與大河南北此起彼伏的起義大潮,是不是可以歸結為,這是山東人在惡意地破壞中土的和平統一大業?李風雲和山東各路義軍是實施這一謀劃的急先鋒?既然如此,楊玄感在東都的軍事政變,豈不正好符合山東人的需要?


    李密的心中情不自禁地又冒出了李風雲在臨別前的那句話。李風雲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在暗示什麽?他顯然知道一些相關機密,但肯定沒有確切證據,就如他知道中樞有內奸一樣,就目前從行宮傳來的消息來看,那個人穩若泰山,隱藏得非常好,沒人能抓到他叛國證據,所以裴世矩也隻能是猜測,而李風雲顯然在試探自己,或者,他在向自己傳遞某種善意的訊息?


    李密權衡再三,毅然決定向叔父李丹透露一些機密,看看能否憑借叔父豐富的政治經驗,推測出李風雲為什麽要說出那句蘊藏著無窮玄機的話。


    “臨別前,李風雲曾向某提到東都有一股陰謀推翻變革的黑暗勢力,預測這股勢力可能在明年東征的關鍵時刻下黑手,以斷絕通濟渠來摧毀東征,給聖主和中樞以致命一擊。”


    李丹詫異地看了李密一眼,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不論是先帝時期還是聖主登基之後,這種謠傳始終不絕於耳,充斥於朝堂之上,而事實上這就是公開的秘密,但凡因變革而利益受損的豪門世家乃至普通貴族,隻要是思想頑固者,不知適者生存者,不願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改變者,都有推翻變革的意願。”李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所謂黑暗勢力,不存在於陽光之下,隻存在於內心方寸之間,成不了氣候,對變革亦難以構成威脅,除非烏雲遮蔽了陽光,黑暗主宰了東都,否則這存在於眾多貴族心中的反對力量始終不會形成一股龐大的反對勢力。”


    “如果預言成真呢?”李密追問道。


    李丹笑了起來,“隨著東征的延續,國內外局勢的緊張,聖主和中樞必然要想方設法穩定東都政局,為此必然實施一係列措施以防止這種惡劣局麵的出現,所以某可以肯定,白發賊的預言不可能成真。”


    “假如……”李密笑道,“假如東都亂了,國內局勢將如何變化?”


    李丹的神色漸漸凝重,眼神很嚴肅,“你是否對某隱瞞了什麽?你為何關注白發賊這句話,並認為內含玄機?”


    李密急忙搖手,“某對山東人前赴後繼的叛亂十分不解,尤其此次齊王出京戡亂與李風雲又有直接關係,某就疑惑了,試想東征勝利,聖主和遠征軍歸來後,這些叛逆還能生存?叛亂平息了,齊王也就失去了居外戡亂的借口,他哪來的機會擁兵自重?若局勢如此發展,山東人必遭慘痛打擊,而齊王亦將退出皇統之爭,後果非常嚴重,但他們為何視若不見,一意孤行?某認為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們認定東征必敗。東征敗了,聖主和中樞失去權威,失去對朝政的絕對控製,他們也就有了翻天覆地的機會。既然如此,某就不得不問一句,東征為何必敗?唯有一個可能,糧草不繼,而導致糧草不繼的原因隻有一個,運河水道斷絕。所以,某認為,白發賊這句話不但內含玄機,而且隱有所知。”


    李丹這才重視起來,想到齊王不計後果的“逃”出東都,而韋氏等關隴本土豪門不但不予以阻止,反而給予幫助,這本身就說明東都政局危機四伏,殺機重重,已經嚴重威脅到了齊王的生命安全和已經嚴重危及到了韋氏等關隴本土豪門的切身利益。


    山東人前赴後繼的叛亂,當然不是為了送死,而是要達到某種目的,為此他們的確有可能聯合東都的激進勢力,在東征的關鍵時刻斷絕通濟渠,控製東都,甚至更迭皇統,另外擁立一個皇帝,如此一來內戰爆發,而山東人的叛亂者卻搖身一變,成了新皇帝的擁護者,有了合法的身份。若能再進一步,推翻聖主,那麽東都的激進勢力就能如願以償的推翻改革,而山東人亦能借此機會大量進入朝堂,東山再起。


    如果中土局勢如此發展,趙郡李氏在關鍵時刻的決策至關重要,若能掌握先機,則能影響甚至決定趙郡李氏的未來。李風雲內含玄機的這句話,是不是就是提醒和告誡李密所屬的遼東房子弟,提前做好準備,以應對即將到來的中土亂局?


    李丹反反複複推演,仔仔細細權衡,良久,他歎了口氣,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九月之後,若東征失利,某將引咎請辭,離開梁郡,離開通濟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李密愣然,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試探,不但沒有從叔父李丹的嘴裏得到自己所需要的答案,反而讓叔父李丹做出了離開通濟渠的決策,這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而更重要的是,叔父李丹的離去,將破壞楊玄感的兵變謀劃。當初李丹調任梁郡太守,楊玄感可是從中出了大力,目的就是想關鍵時刻利用一下趙郡李氏這個山東豪門的影響力,以最大程度的贏得山東人的支持。


    李密麵無表情,心裏卻亂了,急切間茫然無措。


    李丹繼續說道,“這次你悄悄趕來通濟渠,主動與白發賊建立了聯係,不但利用穎汝人的力量暗中幫助某度過了危機,還從白發賊那裏獲悉了眾多機密。而白發賊的身份與我們的猜測估計相差不會太大,這從你臨別前,他給你的告誡中可以有所窺探,若沒有非同尋常的關係,他決不會向你透露此等機密。


    “叔父的意思是……”


    “正如你所說,中土局勢的日益惡化,與山東人的推波助瀾有直接關係,而今日局勢的惡化,很可能是為明日局勢的顛覆做準備,山東人即便不是這個顛覆陰謀的製造者,也肯定是知情者,否則山東人絕無可能不計後果、不惜代價、前赴後繼、此起彼伏的舉兵叛亂。對某來說,眼前這個危機不但沒有化解,反而更嚴重了,因為眼前這個危機實際上是未來更大危機的開始。某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家族,都必須以最快速度離開通濟渠。”


    李密遲疑了片刻,問道,“在叔父看來,明日那個更大危機一旦爆發,山東人是否會參與其中?或者給予支持?”


    李丹搖搖頭,“千萬不要低估聖主的智慧,更不要低估那些對聖主忠心耿耿的臣僚們,他們之所以能主掌朝政、口含天憲、為所欲為,正是因為聖主的存在,所以,任何危及到聖主權威的人和事,都將遭到他們的瘋狂打擊,為了保護聖主和他們的權利,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尤其這種關鍵時刻,東征正在進行,北虜虎視眈眈,南北大戰隨時都會爆發,中土命運攸關,任何危及聖主的舉動,實際上都等同於背叛國祚,背叛中土,必會遭到聖主毀滅性的打擊。這一刻,他們已瘋狂,中土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擊敗他們,所以某沒有選擇,某將毫不猶豫的離開通濟渠,逃離風暴的中心。毋庸置疑,某的選擇就是李氏的選擇,也是大多數山東豪門世家的選擇。”


    李丹的家族就屬於趙郡李氏遼東房,是山東豪門世家之一,而李丹在這次通濟渠危機中,就充當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通過與李風雲的秘密約定,在保持通濟渠暢通的同時,保障聯盟義軍劫掠通濟渠。而麵對未來可能存在的巨大危機,李丹的選擇是“逃避”。“逃避”的目的名義上是保護自己,實際上就是坐山觀虎鬥,任由關隴人之間殺得屍橫遍野。


    李密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這個答案讓他非常失望。李丹在家族中有相當大的話語權,而李密一個戴著“太子黨”帽子早已絕於仕途的家族小字輩,在關係到家族命運的決策中,基本上沒有話語權。李密有些懊悔,早知如此,他就不來宋城向叔父告別,並以透露機密來試探叔父對未來東都軍事政變的態度,然而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懊悔都來不及了。


    李丹輕輕揮手,眼神冷漠,隱含絲絲殺氣,“我們樂於見到關隴人自相殘殺,但決不會重蹈漢王楊諒之覆轍,參與這場廝殺,給關隴人陪葬。我們的主旨很簡單,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機會,摧毀關隴人,埋葬關隴人。等到關隴人衰落了,自然就輪到我們山東人主掌朝政,掌控中土的未來。”


    “你馬上返回東都,把此行經過,事無巨細的告訴家中長者。某的書信將比你早一步抵達家中,估計家中長者會馬上開始應對部署。不出意外的話,當東征失利的消息傳回東都後,家族將陸續趕赴西京,而你必須去西京。”


    李密臉色稍變,剛想爭辯,卻被李丹阻止了,“如果你不回西京,那就去河北,去找李百藥,查清李風雲的身份。”


    李密更不願意了。李丹的目的不是讓他去找李百藥,去查李風雲,而是不要他回東都。家族中的長者對他的想法和行蹤還是有所了解,知道他是東都激進勢力中的一員,對他始終抱著警惕之心,擔心他頭腦一熱做出衝動之事,給家族帶來禍端。


    李密無意違背李丹的意願,他決定先回東都,至於自己要做的事,誰也阻止不了,而家族即便因此受到了連累,但憑借李家的地位、權勢以及與皇族的姻親關係,隻要在政治利益上向聖主做出較大妥協,肯定相安無事。


    在離開宋城前,李密秘密約見了韓相國。


    在這場危機中,韓相國做為通濟渠黑道勢力的“大佬”,不但從通濟渠上擄掠了驚人的利益,還與義軍聯盟裏的很多將領建立了密切關係,甚至通過一些聯盟留守總管韓曜的老部下,與聯盟總營都有來往。據韓相國獲得的最新消息,以翟讓為總管的瓦崗軍與聯盟一起東撤齊魯了,並沒有像河南人估猜的那樣留下來。


    李密也認為翟讓和瓦崗軍會留在河南,但瓦崗人的選擇卻讓他大感意外。之所以認為瓦崗人會留下來,是因為現在瓦崗軍的主要力量都來自濟水一戰的俘虜,而這些俘虜都是河南地方的鄉團宗團,而這些鄉團宗團的團主、佐史均是河南地方的貴族豪望,都是滎陽鄭氏的附庸,對滎陽鄭氏言聽計從。這些人如果要離開瓦崗軍,翟讓不會強行挽留,瓦崗人根本就不敢得罪滎陽鄭氏。


    當初李風雲之所以把這些俘虜全部交給瓦崗軍,同樣是不願意得罪滎陽鄭氏。濟水一戰本來就是雙方之間的默契,聯盟獲得了大量武器,如果還把人扣下,那就不知進退了,所以李風雲把人都交給了翟讓,你怎麽處置都行,全部放了都行。


    但這些人全部留在了瓦崗軍,瓦崗軍一夜壯大,這顯然是滎陽鄭氏的意思,滎陽鄭氏需要這股勢力的存在,以方便他們更好的操控河南局勢。從這一目的出發,當李風雲和義軍聯盟撤離通濟渠時,瓦崗軍肯定要留下來,退一步說,就算翟讓等瓦崗人願意繼續追隨李風雲,但那些忠誠於滎陽鄭氏的義軍首領會脫離瓦崗軍,繼續為滎陽鄭氏效命。然而根據韓相國得到的消息,瓦崗軍整體東撤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所有大小首領都願意繼續追隨李風雲。


    滎陽鄭氏為何要放棄這股河南地方勢力?目的何在?


    李密不能不惡意地揣測滎陽鄭氏的用心。這次滎陽鄭氏得到了穎汝貴族的幫助,未來穎汝貴族還將兌現承諾,任由河南災民返回家園,隻要他們願意回家,就絕不強留,而滎陽鄭氏的回報是什麽?李密知道楊玄感的用意,那就是在關鍵時刻,需要滎陽鄭氏的絕對支持。很明顯,滎陽鄭氏已經看到了未來危機,但他們受製於對手,應對手段很少,為未雨綢繆,毅然舍棄了瓦崗軍。瓦崗軍對滎陽鄭氏來說是一把雙刃劍,自己用稱心如意,但給別人用就危險了,十有**會殺了自己。


    李密心情憂鬱的乘舟北上,沿著暢通無阻的通濟渠返回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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