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支文德跑了。


    宇文述大怒,質問於仲文,懷疑於仲文通風報信。


    於仲文更是怒不可遏。他都說了,暫時不抓乙支文德,一邊任由劉士龍與其談判,一邊等待聖主的回複,哪料宇文述對他的決策置若罔聞,說抓就抓,抓不到還懷疑是他故意放走了乙支文德。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好於仲文有心拖延渡河時間,遂借題發揮,借機與宇文述“撕破臉”,把矛盾公開化,然後上奏聖主和中樞,等待裁決。前線統帥部的決策層不能團結一致,後果可想而知,聖主和中樞當然會即刻拿出對策,不是打擊於仲文就是遏製宇文述,總之結果都對於仲文有利。


    劉士龍憤怒了。聖主瞞著他密詔於仲文和宇文述抓捕乙支文德,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不信任,讓他倍感羞辱。而乙支文德來了後,於仲文和宇文述竟然依舊瞞著他,任由他與乙支文德談判,這不僅僅是對他的不信任了,而是蓄意挖坑,成心陷害。有這樣明目張膽陷害同僚的嗎?你們要置我於死地,可以光明正大的來,不要背後下黑手,如此下作之舉,未免也太卑鄙,太無恥了。


    劉士龍惱羞成怒,也不顧風度了,指著於仲文和宇文述的鼻子破口大罵,徹底“撕破臉”了。這不“撕破臉”也不行了,這才到鴨綠水,前線統帥部的矛盾就爆發了,如果僅僅是同僚之間的不信任也就算了,但現在嚴重了,互相陷害了,彼此都要置對方於死地,那等到了平壤城下還了得,豈不要拔刀相向、自相殘殺啊?


    前線統帥部三位決策層成員吵得不可開交,衝突激烈,當然驚動了其他統帥,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恒、右候衛大將軍衛文升、右翊衛將軍薛世雄、右屯衛將軍辛世雄、右禦衛將軍張瑾、右候衛將軍趙孝才都匆忙趕來勸架。


    於仲文、宇文述和劉士龍都是虜姓大權貴,而其他六位統帥都是漢姓大權貴,不論是江左人荊元恒、河洛人衛文升、河東人薛世雄,還是關隴本土貴族辛世雄、張瑾、趙孝才,與他們三位都不是“一路人”,在政界他們是政敵,在軍界彼此各有山頭,此番“勸架”的效果可想而知。


    六位統帥異口同聲,一致指責於仲文和劉士龍不應該與乙支文德談判。聖主明確說過了,堅決不接受高句麗人的投降,堅決以武力摧毀高句麗,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要違背聖主的意願,違背中樞的決策,在沒有征得聖主和中樞同意的情況下,擅自與高句麗人談判?尤其於仲文,明明接到了聖主抓捕乙支文德的密令,卻在關鍵時刻不抓人,甚至阻止宇文述抓人,為什麽?你為何要違背聖主的密令?


    於仲文成了眾矢之的,按道理於仲文應該勃然大怒,但於仲文卻高興了,虛心接受統帥們的批評,而宇文述的臉色卻陰沉了,他被於仲文和六位統帥“擺了一道”,雖然看上去六位統帥是站在宇文述這一邊,但實際上這是六位統帥的圍魏救趙之計,是在幫助於仲文擺脫現在的不利處境。


    劉士龍一眼就看出了六位統帥的“手段”,當即心花怒放,好,太好了,馬上十萬火急奏報聖主和中樞。


    可以預見,聖主和中樞迫於當前統帥部的現狀,不得不壓製於仲文,削弱於仲文的兵權,相應的提高宇文述在前線決策層中的地位,否則前線指揮權有可能失控,遠征軍會陷入危險處境,根本就無法依照聖主和中樞的意願展開攻擊。如此一來,於仲文就擺脫了“替罪羊”的尷尬位置,由前線總指揮降為前線第一副帥,而宇文述不得不承擔起此次遠程攻擊平壤的重任,權力是大了,掣肘也多了,反而沒有“第一副帥”這個位置發揮的作用大。


    劉士龍以最快速度草擬了奏章,然後要求統帥們依次簽名。雖然他的官職是撫慰使,但實際上就是監軍,有糾察彈劾之權,統帥們誰也不願得罪他,也就順著他的意思,滿足一下他的報複心理。這時候大家才發現涿郡太守、檢校左武衛將軍崔弘升沒有來。


    出發前,一直低調的崔弘升出人意料的主動請纓,願為選鋒軍。選鋒軍不但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還要探查敵情,掃清阻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於得好理所當然,於得不好罪責很大,尤其千裏躍進、孤軍深入的時候,選鋒軍最容易陷入敵人的包圍,危險性非常大,所以一般統帥都不願於。崔弘升主動請纓,正好幫助統帥部解決了這一麻煩,所以於仲文、宇文述很高興,對崔弘升提出來的諸多要求,無條件的給予滿足。


    崔弘升考慮到鴨綠水和薩水都是大河,河麵闊廣,架橋困難,但這兩條河的暢通無阻,不但直接關係到了遠征軍能否順利實現此次遠程攻擊的意圖,還關係到了大軍的生死存亡,所以崔弘升向統帥部要求,在配備足夠的架設橋梁所需的材料和設備之前,尚需向聖主和中樞提出申請,給選鋒軍配備更多的技術高超的工匠和有著豐富架橋經驗的身強體壯的民夫。聖主和中樞滿足了崔弘升的要求,不但給了大量的工匠和民夫,甚至還從工部調了一些相關專業的官員,以保障遠征軍的需要。


    現在崔弘升正指揮選鋒軍在鴨綠水上架設浮橋,但雨季來臨,河水暴漲,架橋的困難非常大,他沒有趕來“勸架”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幾個時辰後,崔弘升卻不請自來,而且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抓住了乙支文德。


    大家很振奮,就連劉士龍都喜笑顏開。抓捕了乙支文德,等於遵從了聖主的密令和中樞的決策,對高句麗人也是一個打擊,可以增加攻打平壤的勝算。當然了,如果接下來聖主和中樞決定接受乙支文德的投降,要把他放回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與大家沒有絲毫關係,誰也不用承擔什麽責任。


    但接下來,崔弘升卻說出了一個壞消息,這個乙支文德可能是假冒的,不是真身。


    假冒的乙支文德?眾人麵麵相覷,尤其於仲文和劉士龍,更是從心底湧出一絲寒意。如果這個乙支文德是假冒的,是高句麗人的移花接木之計,那麽他們兩個前線最高統帥不但未能辨別出真假,反而相信了對方的謊言,還有模有樣的與其談判,甚至還有鼻子有眼的報奏了聖主和中樞,這個“烏龍”就不是鬧大了,而是丟臉丟到家了。


    這個乙支文德是不是假冒的?


    仔細一想,幾乎肯定是假冒的。原因很簡單,高句麗人以一次次的詐降欺騙了中土的皇帝,延緩了中土遠征軍的攻擊速度,破壞了中土人的東征計劃,以致於可攻擊時間過半了,中土人還在遼東城下遲滯不前,距離高句麗的首府平壤還有一千多裏,可以肯定,中土人的東征十有**要延續到第二年。中土人的東征一旦延續下去,不僅讓不可一世的中土人丟盡了臉麵,中土人的國力也會受到更大損害,而更為嚴重的是,國內外的政治局勢會發生一係列難以預料的變化,而這顯然不利於中土。


    由此可以想像,中土皇帝和中土遠征軍的統帥們對高句麗人的憤怒,尤其對高句麗王高元和高句麗第一權臣乙支文德的憤怒更是達到了極致,必欲殺之而後快。事實上中土人如果攻克了平壤,也肯定要誅殺高元和乙支文德,因為這兩個人正是高句麗稱霸遠東,惡意損害中土利益的罪魁禍首,必須把這兩個人及其他們的支持者連根拔除,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遠東危機。


    所以,高元不會接受中土皇帝的召喚去東都,也不會去中土皇帝的行宮參拜覲見,即便行宮就在遼東邊疆也不會去,那純粹是自投羅網,羊入虎口,有去無回。事實也證明的確如此,高昌王曲伯雅和原西突厥處羅可汗到了東都就被變相囚禁了,雖然享盡榮華富貴,甚至娶中土宗室公主為妻,但失去了王國,失去了權力,失去了自由,那還是君王嗎?不過是中土皇帝的寵物狗而已。


    乙支文德同樣不會自投羅網。對高句麗和高句麗的遠東霸業來說,君王可以暫缺,可以換一個,但乙支文德不可或缺,不可代替,乙支文德比高元更重要,所以無論是高元還是平壤的王公貴族,都絕無可能讓乙支文德離開高句麗,而乙支文德自己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不會冒著高句麗亡國和高句麗霸業毀於一旦的危險,親自與中土人談判。


    現在中土人雷霆大怒,遠征軍主力千裏躍進直殺平壤,擺出了一副誓必摧毀高句麗的架勢,可以想像,此刻高元或者乙支文德親自去找中土人談判,結果是什麽,就算中土人還有談判的思,還有以外交手段解決遠東危機的想法,但高元和乙支文德敢拿自己的頭顱,敢拿高句麗的存亡去冒險?


    崔弘升之所以懷疑這個乙支文德是假的,是因為他的斥候在鴨綠水對岸看到了乙支文德。那個斥候曾經是平壤一個親中土貴族的貼身侍衛,認識乙支文德,而他之所以逃亡中土,並為中土賣命,是因為他的主人在平壤的政治鬥爭中失敗了,被乙支文德誅殺了,為此他發誓要為自己的主子和因株連而死的家人報仇雪恨。崔弘升由此推斷,前來談判的乙支文德十有**是假冒的。


    宇文述為證實崔弘升的推斷,當即決定,把所有抓住的高句麗人,包括那個自稱乙支文德的人,嚴刑拷打。如果結果正如崔弘升所說,乙支文德是假的,那麽於仲文和劉士龍不僅丟了臉,損失了權威,更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如此一來,在前線統帥部的決策中,宇文述就能力壓兩人,大權獨攬。


    “乙支文德”意誌堅強,受盡酷刑都不改口,而其他高句麗人就不行了,在酷刑之下紛紛承認,這個“乙支文德”是假冒的,是替身,真正的乙支文德就在鴨綠水對岸,正在指揮高句麗軍隊阻擊中土人渡河。


    這次輪到宇文述十萬火急奏報聖主和中樞,把於仲文和劉士龍往“死裏整”了。


    於仲文老老實實閉上了嘴巴,任由宇文述為所欲為,而劉士龍更是夾起尾巴做人了,雖然對他的懲罰暫時不會下來,但這一仗結束後,聖主肯定要秋後算帳,除非功過相抵,否則他即便是聖主的親信,是聖主的親家,也難以拯救他的官職,他的仕途。


    前線統帥部下令,強渡鴨綠水,以最快速度向平壤推進。


    七月上,當遠征軍渡過鴨綠水,大踏步向薩水推進的時候,來護兒和周法尚統率的水師抵達平壤近海。


    水師決策層有三個人,水師總管來護兒,水師副總管周法尚,水師長史崔君肅。


    來護兒是江都人,出身江淮豪門,聖主坐鎮揚州主政江左期間,來護兒和江都來氏給了聖主以巨大支持。本朝兩代皇帝都對來護兒器重有加,尤其聖主,更是委以重任。此次東征,來護兒不但是水師總管,還是海路遠征高句麗的總指揮,因為通訊不便,聖主更是授以便宜行事之大權。中土一統後,來護兒久鎮江左,再加上深得當時主政江左的聖主的支持,遂成為統一後的新的江左貴族集團的鼎柱人物。


    周法尚是江左舊臣,江左權貴,也是老的江左貴族集團在軍方的代言人。


    崔君肅是清河崔,出身山東超級大豪門,還是皇親國戚。崔君肅的父親叫崔彥穆,崔彥穆的哥哥叫崔彥珍,而崔彥珍便是文獻皇帝獨孤伽羅的外公。崔君肅的哥哥叫崔君綽,太子黨成員,受太子楊勇的牽連,被先帝除名為民,家族子弟禁錮於仕途。聖主登基後,為平息漢王楊諒的叛亂,不得不向山東貴族集團妥協,為此他主動與清河崔氏聯姻,娶崔君綽的女兒為嬪妃,並為崔君綽和崔氏子弟平反。崔君綽和崔君肅兄弟就此複出,現在崔君綽是宗正卿,管理皇族事務,中央九寺長官之一,而崔君肅則曆任司朝謁者、齊郡太守,東征準備期間,調任水師長史。


    這三人都為聖主所信任,但信任度不一樣,所以作用也就不一樣,來護兒主掌大局,周法尚主持水師日常事務,而崔君肅的作用是監督和製約,不能讓水師成為江左人的一言堂。


    水師抵達平壤近海後,來護兒請來周法尚和崔君肅,當著他們的麵拿出了一份密詔。這份密詔是水師渡海前,由聖主從遼東前線,通過連接東萊水師的驛站專線,日行六百裏送來的。


    密詔的內容讓周法尚和崔君肅非常吃驚,聖主竟然讓他們在抵達平壤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打平壤城,也就是說,聖主和中樞改變了攻擊策略,水陸夾擊平壤,變成了以水師為主力攻打平壤,而本該是攻城主力的陸路大軍,則變成了偏師,在正麵戰場上牽製高句麗人,幫助水師攻打平壤。水陸兩支大軍在平壤一戰中的地位和攻擊任務,正好調了個,彼此互換了。


    來護兒宣讀完密詔後,就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從他冷峻的表情上很難看出他此刻的心情。


    周法尚和崔君肅相對而坐,神情很嚴肅,心情很沉重,各自凝神沉思,久久不語。


    六月上,當遠東雨季來臨,遠征陸路大軍還在圍攻遼東城的時候,水師決策層就擔心今年可能出不了海,因為從有限的攻擊時間上來推算,今年攻陷平壤的困難非常大,風險太高,聖主和中樞極有可能把戰爭延續到第二年。但是很快就從遼東行宮傳來了詔令,聖主和中樞決策,實施段文振遺策,遠征軍主力千裏躍進直殺平壤,而水師則務必於六月底之前,渡河遠征。


    來護兒和周法尚都是百戰老將,對實施段文振遺策的風險一清二楚,但此次是傾盡國力的一戰,衛府軍主力傾巢而出,幾十萬府兵精銳直殺平壤,就算無法攻陷平壤,全師而退絕無問題,而從聖主和中樞的政治立場出發,今年內結束東征意義重大,所以兩人意見一致,無條件執行聖主和中樞的命令。


    但周法尚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聖主會有密詔,會讓水師單獨承擔攻陷平壤的重任。單純從軍事角度來說,以水師六萬人的兵力,根本攻陷不了平壤,畢竟平壤是高句麗的首府,城池高大堅固,守備力量精悍,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而水師無論是人數還是攻堅力量,都嚴重不足,除非發生奇跡,除非平壤內訌分裂,除非平壤的城門大開,任由中土人暢通無阻的殺進去,否則絕無可能攻陷平壤。


    周法尚越是推演,越是不安,忍不住望向來護兒,“榮公,難道你相信奇跡?”


    來護兒望著船艙外的綿綿細雨,沒有說話,良久,低聲歎息,“某戎馬一生,所有勝利都是一刀一刀殺出來的,從未有奇跡發生,更沒有不戰而勝、唾手可得的功勳。”


    周法尚微微頷首,冷聲說道,“榮公,平壤一戰,對水師來說隻有死亡,沒有奇跡。”


    來護兒驀然轉頭,神情堅毅,目光森冷,口氣決絕,“即便前麵是刀山火海,某亦會遵從聖主命令,舍身赴死,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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