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雲對王安的心思一清二楚,但他無意解釋,解釋了王安也不會相信。


    此次聯盟北上的目的隻有極少一部分人知道真相,而知道真相的人也不會說出來。自古以來屁股決定腦袋,地位決定思想,同樣一件事,所處位置不同,看法也就截然不同,比如看風景,站在山腳和站在半山腰,所見風景肯定不一樣,到了山頂上俯瞰,風景又是一變,而站在高處的人,若是把自己所見告訴了站在低處的人,低處的人因為沒有親眼目睹,即便能接受風景不一樣這個事實,卻無法在腦海中描繪出真實而清晰的畫麵,所以基本上就是雞同鴨講,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講。


    以王安在河北的地位,就相當於站在山腳下看風景,目光十分局限,根本看不到隱藏在東都政局背後複雜的利益博弈,這從他的言辭中便能看出來,如果他眼界寬一些,看得遠一些,他就不會以一個普通人的立場來揣測李風雲進入河北的目的,更不會擔心自己因為李風雲的出現而利益受損,相反,他會想方設法借助李風雲的力量,來為河北人、為清河義軍和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


    “某來的目的很簡單,趁火打劫,乘著你們和官軍激戰於永濟渠兩岸,無暇他顧之際,劫掠永濟渠。”


    王安問得直白,而李風雲的回答更直白。


    事實上單純從軍事角度來說,李風雲此刻北上還真是趁火打劫,隻是現在永濟渠已經封凍,南來北往的船隻早已難覓蹤跡,劫掠永濟渠不過是一句敷衍之辭而已,真正要劫掠的對象肯定是河北人。大河北岸一線的郡縣因為連續受災,不但田地荒蕪,倉廩空竭,就連人煙都非常稀疏,災民要麽已經死了,要麽在義軍隊伍裏靠擄掠為生,而這一情況李風雲不可能不了解,大河南岸的現狀實際上比北岸更嚴重,由此推斷,李風雲若想達到目的,必定要大踏步北上,越過永濟渠,在永濟渠北岸富裕地區大肆擄掠。


    王安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答案後,心情愈發沉重,稍稍遲疑了片刻,繼續問道,“將軍對當前河北局勢可曾了解?”


    李風雲拱手為禮,“願聞其詳。”


    “左翊衛將軍段達現在就在清河郡,正在宗城一帶與我們交戰。”王安倒是坦誠,把清河義軍所麵臨的困境一五一十詳細述說,末了他終於說出了心中所想,“據傳,段達已經下令,務必在年底前擊敗我們,而東都極有可能增兵河北,我們有覆滅之危,一旦我們清河義軍打敗了,將軍是否還能獨善其身?是否還有機會撤回齊魯?”


    王安終究還是壯著膽子,向李風雲提出了“合作”意向。


    李風雲是當今中土第一叛賊,“惡名昭彰”,他所率的魯西南義軍聯盟亦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披靡,其實力肯定超過了“韜光養晦”的清河義軍,而從渡河北來的聯盟軍隊的士氣來看,他們即便沒有在徐州擊敗官軍,亦全身而退了,所以清河人與這樣一支強悍軍隊為敵實為不智,再說目前局勢下,清河義軍已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若想逆轉局勢,唯有與李風雲合作,但前提是,李風雲必須願意與他們合作,為此,清河人肯定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李風雲笑了起來,問道,“這是你個人的意思,還是你們張帥的意見?”


    李風雲當然要尋求合作了,隻是他與河北豪帥之間沒有任何信任基礎,大敵當前,雙方建立合作關係的確容易,但是否能真正合作,一致對敵,難度就大了,所以他叫李安期、李思行十萬火急趕赴豆子崗,請河北鴻儒劉炫出手相助。以劉炫的身份地位和影響力,足以在雙方之間建立一定程度的信任,這樣雙方的合作才有成效,才能聯手與官軍作戰,否則李風雲也不敢輕易上陣廝殺


    然而,李風雲至今沒有看到劉炫其人。按道理,如果劉炫願意出手相助的話,必定會以最快速度趕赴清河,向清河義軍首領們解釋李風雲北上增援的原因和目的,以便在雙方之間建立最基本的信任,而此刻出現在李風雲麵前的王安,也就不會表現得如此的緊張和不安,甚至都不敢大膽提議合作,所以李風雲估猜劉炫並沒有痛痛快快的答應此事,可能尚在考慮之中,畢竟他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裏,就算因為東都的政治打擊而“落魄”不堪,但他有自己的思想,對天下大勢和東都政局有自己的看法,有儒林泰鬥的尊嚴和節操,即便為了生存而不得不“親近”為賊的學生們,與賊為伍,不過他肯定要堅守自己的底線,絕不會讓自己的一世英名付之流水,更不會讓自己在曆史上留下千古罵名。


    李風雲有些失落,但他能理解,此事他的確一廂情願了,以他的年輕和顯赫“賊”名,做為中土儒林泰鬥的劉炫,又豈肯自降身份,以一世英名為代價,輔佐相助?對老邁的劉炫來說,他留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已屈指可數,以儒林泰鬥的身份死去,留在曆史上的是榮耀,而以叛賊的身份死去,留給後人的隻有無盡屈辱,所以劉炫的選擇不問可知。


    但是,李風雲還是祈盼出現奇跡,在他的記憶裏,河北即將迎來戡亂**,血雨腥風即將席卷燕趙大地,高士達、張金稱、格謙等河北豪雄都將在官軍的攻擊中死去,竇建德、郝孝德、劉黑闥等河北豪雄雖然從死人堆裏殺出了一條血路,很快就卷土重來,但連綿戰火中,生靈塗炭不可避免,不計其數的河北人死於非命,而儒林泰鬥劉炫就是其中之一,在饑寒交迫中淒慘死去。李風雲試圖挽救劉炫的生命,試圖改變劉炫的命運,因為他知道曆史的軌跡,他知道劉炫隻要堅持活下去,隻要在痛苦中煎熬個兩三年,他就能迎來一個新時代,迎來自己最後的輝煌。


    李風雲的願望是好的,但現實就是現實,劉炫對未來一無所知,當然不會糊塗到失去理智,急吼吼地跑到李風雲身邊自甘墮落,做個人人得而誅之的“老賊”。沒有劉炫從中斡旋,而博陵崔氏和趙郡李氏因為李風雲的行動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自上而下的給予暗中“照拂”,李風雲與清河義軍之間的合作自然就充滿了風險。


    王安遲疑著,猶豫著,最終還是選擇了說實話,“清河公尚不知道將軍已渡河北來。”


    清河公是張金稱自封的,高雞泊的高士達就自封東海公,平原郝孝德自稱平原公,豆子崗的劉霸道自封渤海公,而渤海豪帥孫宣雅更加了不得,自稱“齊王”,但“王”也罷,“公”也罷,都是爵位,還算韜光養晦,有自知之明,不敢光明正大的宣告自己有篡國之野心。而對東都來說,隻要不稱“天子”,不自封“皇帝”,沒有公開建國,都算內部矛盾,都還在可以忍受範圍內,反之,就是公開篡國,就是公開與朝廷、與楊氏大隋為敵,那便是罪無可恕,要以雷霆手段予以堅決、無情、血腥的鎮壓,決不手軟。


    相比較起來,李風雲做為中土第一賊,反而是最低調的,既不稱“王”,也不封“公”,就自封了“大總管”的官職,公開宣揚的造反目標也不是篡國,也不是反皇帝,反朝廷,而是針對東征的“反重賦,反徭役”,說白了就是官府“強取豪奪”,平民百姓活不下去了,官逼民反,而這個造反的理由可謂是低調的不能再低調了。


    這在政治上給了東都最大的回旋餘地,這絕對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是可以招安撫慰的對象,完全沒必要趕盡殺絕,而齊王楊喃和關中韋氏當初之所以敢於冒險與李風雲秘密接觸,這也是原因之一。聖主返回東都後雖然詔令剿殺李風雲,卻始終沒有把江都軍隊調入戡亂戰場,其中也有這方麵的考慮,畢竟李風雲的造反口號是可以利用的,地方官府在執行中央政令的時候花樣百出,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而貪贓枉法、中飽私囊者更是比比皆是,所以一旦利用好了,可以有效打擊政治對手。


    李風雲以政治上的低調,換來了他在軍事上的節節勝利,聯盟實力在短短時間內發展到如此地步,與這一策略息息相關。但李風雲低調,不代表其他造反者也這樣低調,而其他造反者的“高調”,必然與李風雲的“低調”策略產生衝突。比如河北豪帥們不是“王”就是“公”,侯爵更是“滿天飛”,帳下都是大將軍、將軍,而李風雲不但沒有自封爵位,甚至連官職稱謂都刻意避開了品級顯赫的大將軍、將軍,而是選擇了相當“務實低調”的總管,那麽雙方在合作的時候,僅僅在稱謂這些不起眼的小細節上就形成了反差,實力強大的自稱總管,實力弱小的反而稱王稱公,這不是沐猴而冠虛有其表嗎?這不是明擺著打人臉,給人難堪嗎?


    果然,聽到王安稱呼張金稱為“清河公”,李風雲的笑容裏立刻便多了一絲玩味,眼裏更是難以自製的掠過一絲嘲諷,而王安看到李風雲的鄙夷之色,神情頓時難堪起來,麵色羞赧,下麵的話竟不知如何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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