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實際上就是變相的支持,而太多勢力保持沉默,使得這場辯論的結果漸漸明朗化。


    西京留守衛文升出自中原世家,他代表的是聖主和改革派的利益,又是西京的實權人物,關鍵時刻他毫不猶豫地支持袁充的意見,使得這場爭辯呈現出了一邊倒的趨勢。


    代王楊侑擁有最後決策權。代表他的王府長史韋節看到形勢已經明朗,再加上隨著韋津的到來過去很多看不見的東西漸漸浮出水麵,而東都那邊的形勢隨著齊王楊喃兵臨通濟渠,其走勢也逐漸清晰,原先所預想的把這場軍事政變演進成皇統大戰的難度已越來越大,於是韋節當機立斷,代表代王楊侑做出最後決策,隻要東都向西京提出“出兵”請求,則西京必定出兵東進,支援東都。


    接下來就是“何時出兵”了,而這個問題分歧更大,爭執更激烈。“是否出兵”當然由中央決策,可以把衛府排除在外,但“何時出兵”就必須要衛府參與決策了,且衛府的話語權非常重,如果衛府說出兵條件不具備,那這“兵”還真的出不了。


    在西北軍乃至西京衛戍軍裏,西北人是絕對的主力,西北世家在西北軍方擁有無可匹敵的影響力。今日參加尚書省議事的軍方高級統帥中,西京衛戍軍統帥右武衛將軍皇甫無逸,西京禁衛軍統帥監門直閣將軍龐玉,西北軍裏負責鎮戍天水、隴西和會寧三郡的右禦衛將軍李仁政,西北軍裏負責鎮戍北地、安定兩郡的武賁郎將令狐德潤,全部都來自西北世家。剩下的西京衛戍軍另一位統帥右屯衛將軍柳武建出自河東豪門,京輔都尉獨孤武都則出自虜姓豪門。


    六位軍方統帥,四位來自西北世家,由此不難看到西北世家在這次決策中的話語權之重。


    西北世家包括像隴西李氏這樣傳承千年的豪門,其實質都是以軍功崛起,以功勳延續,說白了他們都是武人,而那些以經文傳承的累世簪纓的豪門世家根本就瞧不起武人,在文人眼裏就是武人一個無腦匹夫,山東和江左的士族尤其瞧不起西北武人,認為西北武人就是一群粗鄙不堪的蠻夷,與大漠上茹毛飲血的北虜沒啥區別。但天道無情,中土分裂四百餘年後,偏偏就是這群西北匹夫一統天下,結束了中土的分裂和戰亂,這讓驕傲自大豪氣衝天的山東和江左士族情何以堪?


    一方麵是文化上的正朔、高貴和驕傲,一方麵是戰場上的失敗、踐踏和恥辱,這種截然相反的殘酷事實嚴重扭曲了士族的心靈,讓他們以前所未有的執著在嘴上和筆下一次次的“報仇雪恨”,以尋找“勝利”的快感來滿足自己虛幻的自大。這使得中土的統一大業雖然輝煌燦爛,雖然在土地、政治和文化層麵上“闊步前進”,但在光鮮的背後,精神上的分裂卻越來越大,心靈上的裂痕不但沒有愈合,反而越來越深了。


    這就是關隴人和山東、江左人的矛盾根源所在,追本溯源,還是士人和武人的矛盾,而士人和武人的矛盾自有曆史記載以來就存在,在今日的關隴同樣如此。在山東、江左士族的眼裏,關隴人就是一群野蠻人,關中韋氏就是一個地方小貴族,是一個名不副實的“豪門”,而在關中士族眼裏,西北人就是一群無腦匹夫,隴西李氏就是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假豪門,雖然關中士族和西北武人互相依存,但關中的經文世家就是瞧不起西北的軍功豪望,關中士族就是比西北武人高一頭。這就是關中人和西北人的矛盾根源所在。


    在這次決策中,西北世家就處於兩難窘境。


    從西北局勢和西北人的利益來說,西京應該把更多的精力、兵力和財力投到西北戰場,要不惜代價把聖主經略西疆的勝果,也就是把通過西征所開拓的河源、西海、且末和鄯善四個邊郡守住。那是一片遼闊的疆域,雖然荒涼,但它的戰略位置太重要了,可以直接把中土的“觸角”拓展到西域腹地,並向蔥嶺以西延伸,這不但有利於中土的國防,更有利於中土的發展。


    然而,自聖主決策東征以來,東都對西疆的投入就急驟減少,這直接導致西疆局勢急轉直下,尤其從去年第一次東征以來,吐穀渾人就在西突厥人和一些西域王國的支持下展開了反攻,到目前為止,西北軍已經失去了對西域的且末和鄯善兩郡的控製,西北軍在西海戰場上也是節節敗退,如果東都和西京再不給予兵力和財力上的大力支持,西北軍不在大雪來臨之前奪回失去的疆土,那麽等到來年開春之後,等到吐穀渾人複國成功之後,西北軍再想反攻,所付出的代價就大了,難以估量了。


    在西疆利益上,西北人和關中人有交錯重疊之處。中土沒有統一之前,雙方利益一致的地方很多,合作很愉快,當然了,矛盾和衝突也多,“蛋糕”隻有那麽大,大家都想多吃當然不夠了。統一後,“蛋糕”做大了,關中人對西疆利益的重視程度也隨之大大降低,與西北人的利益一致性就小了,按道理雙方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也應該隨著減少,但相反,雙方之間的矛盾和衝突卻更多了,原因就是遷都。


    遷都使得關隴這一塊的“蛋糕”整體變小了,而這塊“蛋糕”變小了對關中人來說損失固然很大,對西北人來說損失就更大。損失越大意見當然也就越大,按道理雙方應該聯手反對,但聖主和改革派為了贏得西北人的支持,為了分裂關中人和西北人的政治聯盟,拿出了新的國防和外交大戰略。這個大戰略改消極防禦為積極防禦,改防守為進攻,實質上就是在國力昌盛之後,要開疆拓邊了,而開疆拓邊對西北人來說利益就大了,不但能在開疆過程中贏得外部利益,還能依靠軍功贏得內部利益,雙豐收啊,當然力挺聖主了。


    於是西北人和關中人的政治聯盟就破裂了,矛盾和衝突也就多了。


    然而隨著西征的結束,東征的開始,形勢就變了。東都距離西北邊疆更遠,就算西疆出事了,北虜入侵了,它還有關中做屏障,所以土都洛陽,肯定會改變東都對西疆鎮戍的重視程度。西征時期,東都傾盡國力投入西疆,對西疆前所未有的重視,西北人對未來充滿了憧憬,但隨著東征開始,尤其東征第一次大敗後,遷都洛陽對西北鎮戍的不利影響就徹底暴露了。這對西北人來說不僅是巨大的落差,是猛烈的衝擊,還是夢想的破滅,利益的直接損失。


    聖主二次東征之前,特意單獨召見了皇甫無逸和令狐德潤兩位西北統帥,其中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尋求西北人的支持。


    西北人也分派係,河西一派,隴西一派,靈朔一派。皇甫無逸是北地人,屬於靈朔係。令狐德潤是敦煌人,屬於河西係。西北軍裏這兩個派係的將領與聖主走得很近。


    河西直接與西域諸國,還有東、西突厥和鐵勒等北方諸虜正麵對陣,所以河西人實力都很強悍,軍功都多,衛府統帥也多,難免驕橫跋扈,難以約束,也難以拉攏,好在河西是西疆的第一道屏障,距離西京和東都都很遠,條件非常艱苦,對西京和東都的依賴性很大,有時候不得不“妥協”,比如現任的右候衛大將軍趙才、涿郡留守段達都是河西籍統帥,都是聖主的支持者。


    靈朔係在西北三大派係中實力最弱,實力弱生存就困難,當然要找“難兄難弟”幫忙,所以在西北軍裏,靈朔係一向與河西係“齊心協力”。


    隴西人是西北當之無愧實至名歸的“老大”,在軍政兩界都是強橫無比,因為曆史淵源,它與關中人既是天然的盟友,又存在激烈的競爭關係,所謂關隴人的利益實際上就是關中世紀和隴西世家的利益。隴西人與聖主、改革派是對立的,聖主根本拉攏不了它,隻能轉而拉攏河西人和靈朔人,以此來控製一部分西北軍。


    但目前局勢下,河西人和靈朔人是否還堅決支持聖主?是否還願意為聖主的利益犧牲自己?


    從政治上來說,風險太大了。這場風暴隻有一個結果,不論誰最後勝出,都是兩敗俱傷之局,保守派和改革派都是傷痕累累,即便最後聖主和改革派控製了局麵,付出的代價也難以想像,新的國防和外交大戰略必將以失敗而告終,南北關係必將因此而惡化,改革必將因此而難以為繼,國力必將因此而衰退,西北人對未來的憧憬亦將不複存在。


    兩難的地方就在如此,對西北人來說,不論從軍事上、政治上還是地域利益和小團體利益上來分析和推演,出兵東都均是弊大於利,而尤其重要的是,在軍方參加決策議事的六位統帥中,就算皇甫無逸、令狐德潤、龐玉和獨孤武都都堅持馬上出兵東都,但還有李仁政和柳武建兩位老將,他們都是衛府老軍,功勳卓著,德高望重,如果他們反對,這事就複雜了。


    結果正是如此,右武衛將軍皇甫無逸堅持馬上出兵,但右禦衛將軍李仁政和右屯衛將軍柳武建都持反對意見,如果西海失陷,吐穀渾人反攻成功怎麽辦?如果元弘嗣舉兵謀反,南下攻打西京怎麽辦?三位將軍各執一詞,爭執不下,氣氛十分緊張,使得武賁郎將令狐德潤、監門直閣龐玉和京輔都尉獨孤武都都閉緊了嘴巴,不敢輕易發表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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