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後,李密飛馬趕到穀水河畔,在一顆大柳樹下找到了李風雲。


    李風雲躺在樹蔭吊床上,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拿著書卷,忙中偷閑地享受著酷熱中的一絲陰涼。


    他現在很放鬆,決戰勝券在握,雖然楊玄感急不可耐地擺出了一副吃人不吐骨頭的卑鄙嘴臉,但李風雲料定衛文升是一塊難啃的骨頭,而關隴本土貴族又決意阻擋楊玄感入關,雙方之間必定有一場慘烈大戰。戰後楊玄感損失很大,即便他以俘虜補充損失,但需要時間休整,而在這個時間裏楊玄感根本就不敢與李風雲撕破臉,所以李風雲隻要擺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拚命架勢,楊玄感必定忍讓,李風雲可以從容撤離東都戰場。


    李風雲遠遠看到李密飛馬而來,平靜的心情突然起了一絲波瀾,心跳沒來由的突然加快。這純屬一種本能,他聽到馬蹄聲密集而急促,從經驗上來判斷,騎馬人的心情應該非常急切,顯然前方戰局出現了異常變化,否則李密斷然不會此刻來訪,心情亦不會如此急切。


    不會“翻盤”吧?李風雲的心裏忽然湧出一絲強烈不安。在他記憶中的曆史裏,楊玄感就是在東都戰場上敗給了衛文升,最終一敗塗地。隻是今日戰局楊玄感已經占據了絕對優勢,陰溝裏翻船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當然了,如果楊玄感自己把“船”鑿沉了,拱手讓出大好局麵,那另當別論,隻是如此一來,楊玄感固然是死路一條,李風雲受其連累也身陷危局,聯盟軍隊有覆滅之禍。


    李風雲翻身躍下吊床,一手放在胸前搖著蒲扇,一手背負於後拿著書卷,佯做鎮定,笑容滿麵地迎上李密。


    李密飛身下馬,一邊大步流星走向李風雲,一邊掀下兜鍪拎在手上,不顧形象地擦著臉頰上的汗珠,嘴裏還大口喘著粗氣,給人一種狼狽之感。


    李風雲愈發不安,也鎮定不起來了,不待李密走近,就大聲問道,“誰放的火?是你放的,還是敵人放的?”


    李密沒有回答,而是急切問道,“今日鄭元壽可曾出城攻擊?攻勢如何?”


    兩人麵對麵,李密眼裏的陰鬱之色落入李風雲的眼裏,頓時讓李風雲緊張起來,甚至感覺有些窒息。


    “鄭元壽出城攻擊了,但被我虎賁、風雲兩軍聯手擊退,橋頭車陣亦被焚毀,短期內城內守軍已無力對我形成威脅。”李風雲說到這裏,舉起手中蒲扇給李密扇風解涼,同時語氣也變得冷肅了,“誰放的火?風向一旦改變,你知道後果是什麽嗎?除非迫不得已,走投無路了,否則絕不能行此下策,這是玩火**啊。”


    “不是我們放的。”李密搖頭歎道,“是敵人放的,他們早有準備,利用夜色的掩護,在已經攻占的壕溝和拒馬陣裏堆滿了樹木,然後點火……”李密做了個火焰爆發的手勢,“瞬息之間,兩裏長的大道就變成了火海,然後迅速蔓延到大道兩旁的河穀、山林……”


    “他們的目的是阻止我們的攻擊,破壞我們的東西夾擊之勢。”李風雲立即聽懂了,語調更顯緊張,“可有越公的消息?小新安城那邊戰況如何?戰局可有突變?”


    李密抹了把臉上的汗,苦笑,搖頭,眼神很複雜,既憤懣又擔憂,“戰局突變,淮陽公(楊玄挺)不慎墜入陷阱,遭到敵軍的四麵圍殺,越公遂率軍救援,但遭到敵軍的瘋狂阻截,越公擔心出現意外,十萬火急告之淮安公(楊積善),要求淮安公從澠池方向展開攻擊,以期三路聯手內外夾擊,但是,大火阻絕了我們進攻之路……”


    李風雲明白了,巨大的失望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讓其身心俱裂,無力、失落、頹喪等各種負麵情緒如潮水一般淹沒了他,最終隻剩下一個絕望的念頭,天命不可逆,天道不可改,未來一片黑暗。李風雲果斷舉手,毫不猶豫地阻止了李密的述說。


    楊玄感聰明反被聰明誤,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下把事情徹底搞砸了,大好局麵拱手相讓。如果楊玄感信任李風雲,雙方維持合作,把澠池方向的阻擊任務全部交給李風雲,那麽他就不會把楊積善和一萬餘主力大軍調到澠池方向,這樣即便楊玄挺掉進了敵人的陷阱,他也有足夠力量突破敵人的阻擊,救出楊玄挺,但現在他做不到了,當衛文升放棄突圍,把全部主力調到小新安城戰場,與其決一死戰之時,他不但把一萬餘精銳主力調離了小新安城戰場,還把澠池戰場上的李風雲的兩萬餘大軍給“閑置”了,自取死路。


    “自作孽,不可活。”李風雲冷笑道,“你不要再說了,來不及了,就算我們肋生雙翅也來不及逆轉敗局了。”


    “我們沒有敗,我們也不會敗。”李密看到李風雲一口拒絕,忍不住厲聲叫道,“就算淮陽公全軍覆沒了,最後的勝利也是我們的,衛文升和西京大軍糧草盡絕,插翅難飛。”


    李風雲望著他,眼神冷漠,“勝了這場決戰又如何?有意義嗎?兩敗俱傷的勝利,對於你們來說就是失敗,一敗塗地的失敗。”


    “兩敗俱傷?”李密嗤之以鼻,“隻要你信守諾言,隻要你傾力相助,我們一樣能完勝對手,輕而易舉地贏得這場決戰的勝利。”


    李風雲目露驚訝之色,他見過厚顏無恥的,但像李密這樣厚顏無恥的,還是第一次看見。


    “你要某信守諾言?”李風雲指著自己的鼻子,以難以置信的口氣問道。


    李密一臉嚴肅,鄭重其事地點頭應是。


    “你要某傾力相助?”李風雲繼續問道。


    李密愈發鄭重,一副肝膽相照、同生共死的大義凜然之勢。


    李風雲笑了,笑得很無助,心力交瘁。


    現實太殘酷,平民與貴族之間、寒門與豪門之間的差距太懸殊了,從權力、財富到理念、觀點,差了十萬八千裏,根本就沒有共處共利之可能。李風雲感覺自己太幼稚了,幼稚得十分可笑。這個教訓丨太深刻,深刻到讓他足以改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如果當初他更成熟一點,對楊玄感李密這些豪門子弟根本不抱什麽希望,或許他在此次東都之行中反而能實現預期目標,反而能牟取到更大利益,而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無所獲。


    “善如你所願。”


    李風雲答應了,他沒有選擇,順勢而為而已。李密和楊積善要回小新安城戰場救援楊玄挺,澠池方向的阻擊任務就必須由他來承擔,他不答應也得答應,除非他與楊玄感撕破臉,反目成仇,而李密就是抓住了他的軟肋,不怕李風雲不答應。我無恥又如何?我隻要吃定你就行了。


    李密達到目的,風馳電摯而去。


    李風雲急速下令,總管郭明、夏侯哲率聯盟第一、二、四、五軍火速撤到澠池城東三裏處,並投入一半兵力在大道兩旁的河穀、山林設置隔離帶,以防風向突變後大火燒向澠池,軍隊受損。


    實際上大火燒起時,李風雲就已經暗中告之軍將們提高警惕,一旦風向不對馬上後撤,如果不是顧忌到楊積善已心生芥蒂,不想過份刺激他以免產生衝突,李風雲早就下令撤退了。現在好了,楊積善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楊玄感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給突變的戰局弄得灰頭灰臉,李風雲雖不至於落井下石,但也不會“雪中送炭”,更不會犧牲自己為他人做嫁衣裳,如今他也就是做好本份,先保全自己,然後冷眼旁觀,順水人情都不做了。


    下午,楊玄感接到了楊積善的回信。大火是西京大軍放的,衛文升早已挖好陷阱,做好了臨死也要反咬一口的準


    也就是說,楊玄感大意輕敵,對衛文升和西京大軍的頑強意誌估計不足,對戰局做出了錯誤的判斷,由此導致的嚴重後果不是楊玄挺中計被圍,也不是楊積善被錯誤的調離小新安城戰場,而是楊玄感過早暴露了自己對李風雲和聯盟軍隊的吞噬野心。目前李風雲還能忍氣吞聲顧全大局,純粹是從自身利益出發,是不得已而為之,雙方之間的合作名存實亡,可以說是終止了,雙方的關係已經不是盟友,而是處在一觸即發的對峙狀態。


    “這是白發的陰謀,是山東人的陰謀。”楊玄感氣急敗壞,厲聲吼叫。


    胡師耽不敢回應,沉默以對。楊玄感正在失去理智,他不但不自責,反而更加仇視李風雲,認為這一切都是李風雲處心積慮設計的,都是山東人的陰謀,都是為了挑起關隴本土貴族集團和河洛貴族集團自相殘殺,以削弱和打擊關隴政治集團的實力,為山東人謀取更多的權力和財富。


    “明公,當務之急是救援淮陽公(楊玄挺)。”胡師耽小心翼翼地勸諫道,“淮安公(楊積善)和蒲山公(李密)正率軍飛速回援,估計傍晚之前就能抵達戰場。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展開最為猛烈的攻擊,以牽製盡可能多的敵軍,幫助淮陽公堅守到黃昏。”


    “某親自上陣。”


    楊玄感翻身上馬,戴好兜鍪,拿起馬槊,帶著親衛馬隊,如風一般向敵陣呼嘯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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