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午時,齊王與宇文述再度坐到了一起。


    宇文述很不高興,覺得齊王的“吃相”太難看,做得太過分,雖然彼此都知道對方手段陰狠,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但“表麵光”的事還是要做,落人口實、授人以柄終究是落了下乘,實屬不智。難道你齊王擺臉色給我看,拿大運河來要挾我,我就會如你所願?太幼稚嘛。


    宇文述強忍怒氣,繼續耐心勸說齊王馳援滎陽,盡快恢複大運河的暢通,畢竟糧草太重要了,關係到了遠征軍幾十萬軍民的生命,關係到了北疆邊防的安全,關係到了國祚命運,不容兒戲。


    齊王始終沉默,直到宇文述說累了,閉上了嘴巴,他才悠然自得地說了一句,“孤剛剛接到順政公(董純)的報奏,他已攻陷金堤關,兵臨通濟渠。”


    宇文述一聽,頓時怒氣上撞,你竟敢戲弄我?你這是戲弄我,還是羞辱聖主?宇文述的臉色漸漸陰沉,一雙眼睛更是不加掩飾地露出了怨憤之色。既然你要撕破臉,那老夫就奉陪到底。老夫代表了聖主,無關緊要的事老夫可以土就,甚至可以妥協讓步,但關係重大的事,老夫寸步不讓。


    齊王看到宇文述被自己激怒了,暗自高興,不過臉上卻佯裝惶恐,衝著宇文述連連搖手,“許公莫要誤會,不是孤故意不說,而是內情遠比你想像得複雜。”


    宇文述雙眼微眯,鄙夷冷笑,好,要談條件了,老夫倒想聽聽你要訛詐什麽。


    “有何內情?”宇文述問道。


    “順政公雖然攻陷了金堤關,但付出的代價極其慘重。”齊王做了一番具體說明,“現在順政公帳下兵力已不足千人,無力再戰,根本就拿不下扳渚,無法在最短時間內恢複通濟渠的暢通。目下順政公已急書郇王(楊慶)和樵公(周法尚),請他們火速增援,遲恐不及,一旦叛軍展開反撲,不但通濟渠奪不回來,就連金堤關都要得而複失,再度易手。”


    宇文述一聽就知道形勢惡化了,事情麻煩了。求援是假,警告是真,麵對齊王的公開威脅,郇王楊慶和樵公周法尚絕無可能支援董純,如此一來自己的“咽喉”便被齊王死死捏住,若不答應齊王的條件,不給他實打實的好處,自己恐怕要被“困”在黎陽了。看來昨天的勸說起到了相反作用,自己的虛與委蛇、蓄意欺騙徹底激怒了齊王,齊王絕望之下,於是鋌而走險,要不惜代價殊死一搏了。


    宇文述稍加沉吟後,撫須笑道,“善順政公攻克金堤,建下大功。隻待水師拿下扳渚,郇王再兵進滎澤,三路大軍聯手便可阻擋住叛軍的反撲,完全控製住通濟渠,如此便能迅速恢複通濟渠的暢通。”


    齊王搖搖頭,憂心忡忡地說道,“如果一切順利,水師迅速攻克扳渚,而郇王又能果斷北上發動攻擊以牢牢牽製住滎陽、滎澤一線的叛軍,則必能再傳捷報。”


    宇文述微微皺眉,語含雙關地說道,“如果大王火速馳援,這一切擔心也就不複存在。”


    齊王看了他一眼,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義正辭嚴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沒有聖主的詔令,孤決不進京,孤的軍隊也決不會踏足京畿。”滎陽戰場就在京畿範圍內,齊王的軍隊決不踏足京畿,也就是決不進入滎陽戰場。


    此言一出,宇文述的神情驟然凝重,心裏更是湧出一股的強烈不安,甚至有些莫名惶恐。


    齊王立場鮮明,決不進京,實際上就是告訴宇文述,告訴聖主,在這個關鍵時刻,他不會去爭奪皇統繼承權,不會蓄意惡化局勢,不會讓風暴走向失控。


    這是齊王的承諾,而這個承諾是宇文述所迫切需要的,雖然他口口聲聲勸諫齊王馳援滎陽戰場,率軍進京平叛,但這純屬試探,如果齊王願意進京,表明齊王沒有放棄對皇統的爭奪,這是巨大隱患,必須鏟除,以免夜長夢多;反之,如果齊王拒絕進京,那表明齊王即便還沒有放棄爭奪皇統,但短期內尤其這個關鍵時刻,齊王還是顧全大局,還是以國祚和聖主利益至上,還沒有失去一個正常人的理智,這屬於潛在的隱患,可以暫時放一放,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再予以解決。然而,這場風暴爆發後,齊王的所有舉措都表明他要積極爭奪皇統,所以宇文述到了黎陽後,直接設“陷阱”誘惑齊王,打算置齊王於死地,根本就沒有想過齊王會做出決不進京的承諾。


    現在齊王做出了決不進京的承諾,既滿足了聖主和中樞的政治需要,也為他之前的所作所為做出了合理解釋,齊王為了國祚安危和東都安全,積極平叛,並沒有進京奪取皇統的想法,也沒有挾大運河以威脅聖主,訛詐政治利益的企圖,換句話說,現在事實真相到底如何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齊王給自己塑造了一個光輝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對大家都有利,必須盡力去維護。


    如何維護齊王的光輝形象?齊王平叛建功了,有功就要賞,這既有利維護於聖主和中樞的權威,又有利於穩定風暴過後的混亂政局,可謂一舉多得,隻是,齊王以一己之力恢複了大運河的暢通,勞苦功高,獎賞不能輕,輕了就達不到預期的政治目的,那麽,齊王最希望獲得的獎賞是什麽?他最為需要的獎賞又是什麽?皇統繼承權?入主東宮?儲君?繞了一圈又繞回來了?


    宇文述惶恐不安就在這裏。齊王的太高明了,化腐朽為神奇,化被動為主動,以退為進,轉瞬間就把“難題”扔個了聖主,這完全出乎宇文述的預料,打了宇文述一個措手不及。這肯定不是齊王的主意,齊王的政治手腕還沒有這麽高明,博弈手段還沒有這麽高超,齊王的身邊一定藏有“高人”,得到了“高人”的指點。


    “大王鎮戍黎陽也好。”宇文述緩緩開口,“河北賊勢猖獗,大運河恢複暢通後,還是有中斷之危,黎陽倉的確需要重兵駐防,而永濟渠也的確需要投入大量兵力以保證其安全,但是……”


    齊王眉頭微挑,望向宇文述,等待他“但是”後麵的說辭。


    宇文述稍加躊躇後,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但是,河北的戡亂剿賊,由河北討捕大使崔弘升負責,大王不能越俎代庖啊。”言下之意,你齊王帳下有兩萬大軍,是一股強大的軍事力量,放在任何一個地方對聖主和中樞來說都是一個巨大威脅,對地方官府和地方勢力來說也是一個潛在禍患。現在你暫時可以屯駐黎陽,但風暴結束了,你何去何從?之前你在齊魯剿賊,是因為白發賊為禍,現在白發賊逃之夭夭,蹤跡全無,你還有返回齊魯剿賊的理由嗎?


    齊王落寞一笑,沉吟良久,問道,“許公,連續兩年東征失利,是否會嚴重影響到南北關係?”


    宇文述霍然心驚。齊王這一問看似突兀,卻問到了要害。當前中土局勢的確是內憂外患,而外患遠遠大於內憂。宇文述臨行前,聖主曾說過,希望宇文述能以最快速度平定這場叛亂,而他本人則要推遲一段時間回京,要親自坐鎮北疆以威懾北虜,以免北虜乘機寇邊,導致邊陲形勢緊張,南北關係進一步惡化。


    宇文述愈發不安。齊王看到“外患”才是中土最大危機,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如果齊王表麵上是利用大運河來要挾聖主,實際上是利用“外患”來搞什麽陰謀詭計,那就嚴重了,畢竟齊王身份特殊,如果齊王發動兵變,其危害性要遠遠大於楊玄感對國祚的傷害,當年漢王楊諒叛亂就是一個鮮活例子。


    “當然會嚴重影響到南北關係。”宇文述直言不諱地說道,“大漠上的北虜已重新崛起,實力非常強橫,對我中土更是虎視眈眈,南北關係的惡化並非人力可以阻止,為此聖主發動了東征,以消滅高句麗來威懾北虜,但事違人願,結果適得其反,不但未能延緩南北關係的惡化,反而加劇了雙方之間的衝突。不出意外的話,未來一段時間,尤其最近幾年,在我國力沒有完全恢複之前,北疆形勢非常緊張,長城一線極有可能爆發大戰。”


    宇文述的這番話裏暗含警告之意,現在外患大於內憂,上上下下下都應該精誠團結,一致對外,不要再搞內訌了,國祚利益至上,如果國祚受到傷害,生靈塗炭,個人利益又豈能保全?


    “如此嚴重?”齊王麵露吃驚之色,“有爆發南北大戰之可能?”


    宇文述鄭重點頭,“即便不會爆發大規模的戰爭,但未來幾年北虜必定頻繁寇邊,北疆鎮戍形勢極其嚴峻。”


    “孤要去鎮戍北疆。”齊王猛地站了起來,慷慨激昂,豪情萬丈,“孤要抗擊北虜,浴血沙場,即便馬革裹屍,亦在所不惜。”


    宇文述瞠目結舌,瞪大一雙眼睛望著齊王,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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