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達很快醒悟,李子雄在誤導自己,在挑撥離間,以便在談判中牢牢掌握主動。


    實際上早在段達第一次與李子雄密談之後,知道自己的對手有李子雄、韓世諤、周仲、來淵、楊恭道、虞柔等一大批高級權貴後,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掌控不了局勢的發展,之前所擬的借刀殺人計亦是一廂情願,對聖主的承諾更是無法完成,自己位卑權輕,根本玩不了這個“遊戲”,所以他非常果斷,毫不猶豫地把“燙手山芋”扔給了封德彝,借助封德彝的力量把聖主和中樞“拖下水”,由聖主和中樞去玩這個“遊戲”,去承擔最大的責任,而自己就做個單純的執行者,承擔一小部分責任,這樣即便“遊戲”玩壞了,玩出嚴重後果了,自己也不止於身敗名裂,人頭落地。


    段達成功利用了封德彝,封德彝則把裴世矩“拉下了水”,裴世矩從大局出發不得不主動承擔了一切責任,而聖主和中樞則樂見其成,默許裴世矩暗中操控,如果結果很好,功勞是大家的,反之,如果結果與初衷背道而馳,責任就是裴世矩的,由他來做聖主和中樞的“替罪羊”。


    段達很快穩定了情緒,對李子雄全力戒備,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以免在談判中被其所左右,被其搶去討價還價的主動權。


    “某是涿郡留守,某所提的條件就是涿郡留守府的決策。”段達鄭重其事地回應道,“某是不是狂妄自大,是不是懵懂無知,是不是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與留守府的決策沒有關係。現在某隻想知道,某所提的條件,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李子雄一聽就知道段達很清醒,對當前局勢看得也很清楚,對自身的“定位”準確而清晰,根本唬弄不了他,於是搖手道,“這支隊伍的統帥不是老夫,而是白發李風雲。”言下之意,我說話不算數,隻能把你的條件代傳給李風雲,由李風雲決策。


    段達冷笑,嗤之以鼻。李子雄這話本身沒有錯誤,但要表達的意思卻是錯誤的,在段達看來毫無誠意。白發賊的確是這支隊伍的首領,但李子雄代表的力量更強大,李子雄即便不能實淩駕於白發賊之上,但分庭抗禮沒有問題。現在李子雄竟然說白發賊說了算,根本就是信口雌黃,擺明了就不想與段達進行實質性談判。


    “白發賊還想討價還價?他有討價還價的資格嗎?”段達忍不住反唇相譏。


    李子雄笑了,“你我現在能站在這裏說話,本身就證明他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段達神情略滯,眼裏掠過一絲羞惱。李子雄沒有出言嘲諷,算是給了他麵子。事實的確如此,如果白發賊沒有實力,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段達會妥協,會主動談判,甚至還妄想利用白發賊行借刀殺人之計?


    “爭論這些沒有意義。”李子雄搖手說道,“你我現在能站在這裏,說明我們眼光都很長遠,我們顧全的都是大局,追求的都是長遠利益,眼前的一些蠅頭小利不能迷惑我們,亦不能把我們誘向歧途。我們的目標是北虜,是開疆拓土,是蓋世武功,是青史留名,流芳千古,為此我們必須擱置矛盾,放棄爭執,齊心協力共謀未來。”


    段達連連點頭,深以為然。他很明智,很變通,亦很務實,當即把心裏翻湧而出的憤懣壓製了下去。


    就目前中外大勢、南北關係和北疆局勢而言,政治博弈太過激烈,不僅有國內各方勢力之間的“廝殺”,也有中土和東西兩部突厥之間的“角逐”,所以這是一個大棋局,有資格坐在弈者位置上的人寥寥無幾,都是漢虜雙方的權力最高層,餘者都是棋盤上的棋子,齊王是棋子,白發賊、李子雄和這支反叛大軍也是一枚棋子,他和涿郡留守府同樣是一枚棋子,而若想在這個殘酷的大棋局中生存下去,唯有合作,合則兩利分則兩傷,否則受傷的不僅是自身利益,還有中土利益。


    “他有什麽條件?”段達語氣平和地問道。


    李子雄看了他一眼,猶豫了片刻,還是直言不諱地說道,“你我都是棋子,不論你有什麽條件,還是他有什麽想法,在弈者的棋局裏都沒有?義。”


    段達心領神會,眼裏露出一絲陰鬱。不能掌控局勢可以走一步看一步,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但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那就太無助了,就如無根浮漂,隨時都有可能覆滅在大浪之下。


    “對你我而言,當務之急不是展望未來,而是著眼現在。”李子雄主動提議道,“你我之間急需信任,有了信任才有合作,有了合作才能各取其利。”


    段達麵無表情,沉默不語,內心卻是倍感恥辱,怒不可遏。


    李子雄說得“高大上”,空洞無物,實際上就是委婉拒絕。不是拒絕段達所提的合作條件,而是拒絕與段達展開實質性談判,這等於告訴段達,你沒有資格與我談判。


    很顯然,李子雄在等待行宮方麵的消息,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高,試圖直接與中樞建立聯係,這樣他就可以與北疆的軍政兩界展開合作,並占據一定的主動和優勢,而不是僅僅與涿郡留守府合作。李子雄是功勳元老,即便現在他背叛了聖主,但他依舊具備這樣的實力和資格,而段達的份量遠遠不足,隻能處於被動和劣勢之中。


    段達無意妥協,不想退讓,更不願接受李子雄的欺辱。


    你是功勳元老,你有狂傲的資本,但你現在是叛逆,聖主和中樞絕不會向一個叛逆妥協,這是原則,這關係到聖主和中樞的尊嚴和威權,所以你自視太高,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事實上,這從聖主的詔令中,從封德彝堅決不與李子雄這位昔日“戰友”發生任何交集,從臨行前封德彝一再告誡段達不要把精力放在李子雄身上,便能看出來,李子雄已經被“廢棄”了,隻是段達始終不能正視李子雄的叛賊身份,始終把他放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結果做出了錯誤的結論,與一個錯誤的人進行錯誤的談判,當然不會有結果,甚至自取其辱。


    “某帶著誠意而來,你卻棄之如敝屣。”段達決定狠狠打擊一下李子雄的狂傲,“聖主詔令齊王解高陽之危後,火速趕赴上穀剿賊,所以景公(封德彝)已無須再去高陽,景公現在負責在上穀監軍剿賊。”


    李子雄略略皺眉。段達被他逼急了,再次透露出了重要機密。齊王到上穀剿賊,距離北疆近在咫尺,隻要緊跟在李風雲的後麵,便能順勢進入燕北,冠冕堂皇,無可指責,由此不難看出聖主和中樞已經有了讓齊王北上戍邊的意向,隻是擔心“刺激”到北虜,需要一定時間做出緩衝,所以才沒有做出公開決策。


    事情太順利了,事出反常即為妖,畢竟齊王北上戍邊的負麵影響還是太大,聖主和中樞即便有這個意願,也要尋找一個恰當時機,而在第三次東征的條件尚未具備之前,也就是現在以及未來幾個月內顯然不是恰當的時機,因此聖主和中樞決不會如此衝動和隨意,這背後肯定發生了什麽,讓聖主和中樞不得不做出妥協。


    至於把封德彝放在上穀監軍剿賊,各方麵的目的都有,也算是聖主對他的一次考驗,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考驗就是封德彝是否會與李子雄秘密接觸,是否也有背叛聖主的潛在隱患。段達突然提到封德彝的新職責,隱約就有試探李子雄的意思,看看李子雄是否有通過封德彝來與中樞建立聯係的想法,若李子雄當真有此想法,現在可以放棄了,因為封德彝無論如何也不敢冒著身死族滅的危險接觸李子雄。


    “聖主詔令,某負責剿賊,並允許某便宜行事。”


    段達把同樣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要再抱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了,聖主和中樞不會理睬你,你能夠談判的對象隻有我。


    段達的這些“小伎倆”在李子雄眼裏太幼稚,不屑一顧,但段達再次重複的一句話,卻讓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如果封德彝看穿了李風雲的真實身份,並以此要挾裴世矩,蓄意把裴世矩“拖下水”,裴世矩怎麽辦?


    裴世矩隻能展開反擊,乘著李風雲的秘密還沒有暴露之前,搶占先機,先在政治上確保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於是他必然主動獻計,主動支持齊王戍邊,而若想迫使聖主和中樞同意齊王戍邊,裴世矩就必須支持聖主發動第三次東征,於是李風雲就必須被他所控製,為他所用,以確保北疆局勢乃至南北關係的走向始終在他的掌控之中。


    再進一步聯想,假如李風雲就是裴世矩大布局中的一枚棋子,那麽現在裴世矩就要動用這枚棋子,讓這枚棋子不但進入聖主和中樞的視線,還要被聖主和中樞所利用,成為聖主和中樞手中一把鋒利的刀,在關鍵時刻能夠發揮決定性作用的無堅不摧的武器。


    李子雄豁然貫通,裴世矩果然是天縱之才,若論謀略,當今天下誰能與之比肩?


    裴世矩要來了,很快就要來了,真相很快就要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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