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巨馬河,衛府軍大營。


    聖主詔令姍姍?遲,封德彝和段達都望眼欲穿了,好在詔令內容與兩人的意願相符,這也算是安慰了。


    聖主和中樞為何遲遲做不了決斷?封德彝通過私密渠道獲悉,有數個原因導致聖主和中樞核心成員在如何剿賊一事上發生了衝突。


    裴世矩的奏章是“導火索”,裴世矩說他已經迫使叛賊做出承諾,未來一段時間將主動困守飛狐,其意思很明顯,等他西行回來再做處置,招撫尚未失敗,外交是他的“勢力範圍”,誰也不能伸手撈過界。換句話說,裴世矩為了絕對掌控外交大戰略,必須控製北疆局勢的發展,為此他假借招撫的名義實際來控製白發賊,利用白發賊來間接操縱北疆局勢。


    那麽問題來了,白發賊和這支反叛大軍禍亂燕北,雖然的確會影響到南北關係,但受影響更大的是幽燕乃至整個北疆局勢,所以剿賊理所當然是涿郡留守府和北疆鎮戍軍的職責,而不是裴世矩的職責,因此伸手撈過界的正是裴世矩本人。


    對此裴世矩有所預料,他越權了,撈過界了,必然會遭到反擊,如果衛府軍重兵圍剿,白發賊不會等死,肯定要突圍,要殺到塞外去,所以他在奏章中發出嚴厲告誡,絕對不允許白發賊出塞作戰,如果南北關係因此而惡化,後果自負。


    很明顯,這是裴世矩為自己招撫失敗而推卸責任。裴世矩本來有意在自己西行回來後再想辦法招撫白發賊,把這股力量轉為己用,結果政敵們不買賬,反其道而行之,非要剿殺白發賊,以實現驅虎吞狼、借刀殺人、漁翁得利之目的,一旦造成不可挽救之惡果,裴世矩當然不會為別人的錯誤而承擔罪責。


    詔令遲緩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長城外麵來人了。長城裏麵遍布塞外諸虜的暗探,北疆任何一個地方稍有風吹草動,消息便會“長上翅膀”迅速傳到塞外。白發賊“從天而降”,禍亂冀、燕兩地,斷絕了南北走私的最大一條渠道,直接影響到了塞外諸虜的生存發展,如此大事,焉能不在塞外引起震動?


    第一個作出反應的就是突厥人,牙旗設在閃電河的叱吉設阿史那咄捺,也就是當今大漠牙帳始畢可汗的四弟,火速派來了使者,一方麵是打探幽燕的最新局勢,一方麵則是懇請聖主適當擴大南北貿易,以此來試探中土在南北關係上的最新態度,而最重要的事則是告之中土,奚人和契丹人又打起來了,東北局勢有失控之危險,這必然會影響到中土邊陲的安全。


    契丹人的“盟友”高句麗被中土打得奄奄一息,根本給不了契丹人以任何支持,於是仇怨甚深的奚人乘機發動了攻擊,而幕後的指使者無疑就是突厥人。突厥人的目的很簡單,試探中土的反應,借此推斷中土連續兩次東征失利後將對高句麗及遠東的策略做出何種調整。


    此事對大漠牙帳來說很重要,關係到牙帳的未來策略的製定,如果中土繼續發動第三次東征,堅決獨攬遠東之利,則突厥人就要想方設法予以破壞和阻止,反之,如果中土就此結束東征,放棄遠東之利,則突厥人就要去摘“桃子”,把牙帳的勢力拓展到遠東,繼而在東、北兩個方向對中土形成鉗形包圍,鞏固和加強牙帳在南北對抗中的優勢。


    聖主和中樞惱羞成怒,突厥人背後下黑手,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卑鄙無恥,但目前形勢下中土太被動,很難拿出有效手段來狠狠打擊突厥人的囂張氣焰,除非利用白發賊和反叛大軍來借刀殺人,於是裴世矩的警告被聖主和中樞核心層的部分大臣有意忽略了,他們不再猶豫,也不再為一些不確定因素可能引發的惡劣後果而瞻前顧後,力排異議,毅然決斷,同意涿郡留守段達的請求,授予其更大權力以行使,借刀殺人計,確保幽燕乃至北疆鎮戍之安全。


    為此,聖主又詔令封德彝,切實做好監督之職責,竭力協調好齊王與涿郡留守兩府之關係,齊心協力,攜手作戰,力爭在最短時間內剿滅白發賊,穩定北疆局勢。


    在詔令的最後,聖主給封德彝下達了死命?,白發賊不滅,北疆局勢未穩,他和中樞就不回東都。


    這個任務太重了,像山一般壓在封德彝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雖然責任大了,權力也大了,但這個權力就是懸在頭上的劍,架在脖子上的刀,一旦他未能完成任務,他的頭顱就沒了,身首異處,風險完全不可控。


    封德彝沒有退路了,能否扭轉自己政治上的困境,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盡在此舉。


    實際上目前武力圍剿白發賊,以武力脅迫白發賊出塞打擊突厥人已絕無可能,招撫也不可能,裴世矩已經獨攬了招撫權,已經與白發賊達成了默契,絕對不允許其出塞,所以必須依靠其他手段,而這個難度太大了,根本看不到希望,唯一存有可能性的就是冀北豪門,因為之前白發賊渡河北上,一路暢通無阻,必然得到了冀北豪門的“照顧”,所以此事若有突破,必須借力冀北豪門,而若想說服冀北豪門者,封德彝無疑是最佳選擇。這就是聖主把重任托付於封德彝的原因所在,段達已不能勝任了。


    段達輕鬆了,借刀殺人計依舊,執行者依舊,唯獨主導者換成了中樞,封德彝作為中樞代表,承擔了全部責任,這當然讓段達開心不已。


    段達擺正位置,放低姿態,主動問計,“景公可有指教?”


    “襄垣公可再約李子雄具體商談。”封德彝皺眉說道,“困守飛狐死路一條,白發賊迫於聞喜公(裴世矩)的脅迫不得不妥協,但李子雄豈肯坐以待斃?”


    段達稍作沉吟,謹慎建議道,“景公位高,與李子雄又有舊誼,若景公出麵,或許便有意外驚喜。”


    封德彝果斷否決,“茲事重大,影響到南北關係,中央切切不可露麵。”欲蓋彌彰的事還是要做的,背後捅人一刀也就罷了,你還拿著血淋淋的刀張牙舞爪,非要挑起仇恨,撕破臉大打出手,那就與初衷背道而馳了,所以要笑裏藏刀,要殺人於無形,要讓突厥人打落牙齒和血吞,不忍也得忍。


    段達聞言,撫髯苦歎,“李子雄太難對付,若想說服他出塞自殺,難於登天。”


    “所以我們必須換一個思路。”封德彝說道,“我們說服不了李子雄出塞,但可以說服他控製叛軍。”


    此言一出,段達眼前頓時一亮,思路大開,“內訌,分裂。挑起叛軍內訌,分裂李子雄與白發賊,然後我們與李子雄內外聯手,前後夾擊,置白發賊於死地,繼而迫使他不得不出塞求生。”旋即段達就想到了難處,離間計好施,但離間導致的後果難以控製,一旦失控,老奸巨滑的李子雄如果將計就計,反過來咬自己一口,或者白發賊窮凶極惡,與李子雄打個兩敗俱傷甚至同歸於盡,又或者白發賊幹淨利落地吃掉了李子雄,豈不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取其禍?


    段達把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封德彝卻是胸有成竹,意味深長地一笑,“齊王尾追叛賊去博陵了。”


    段達略略皺眉,稍一思索便心領神會。


    齊王畏懼,擔心中了聖主的計,不敢來上穀剿賊,找個借口去博陵了,如此一來,封德彝就必須去博陵撫慰齊王。如果封德彝借此機會把聖主和中樞的剿賊決心和借刀殺人的想法如實告之,然後誘使齊王行離間計,便能一舉兩得,既可幫助齊王保全李子雄這股力量,又能驅趕白發賊出塞,滿足聖主和中樞之意願,而齊王不但沒有損失,還討好了聖主和中樞,亦是何樂而不為?


    “景公打算何時去博陵?”段達問道。


    “某打算即刻動身。”封德彝看了他一眼,感覺到段達信心不足,於是提醒道,“聖主已允許你臨機處置,便宜行事,關鍵時刻你完全可以先做決斷,先斬後奏。”


    段達暗自冷笑,先斬後奏?這話也能信?李子雄如果要求赦免,我能否代替聖主答應?顯然不可能嘛。


    “如果李子雄以赦免其無罪為條件,某如何應對?”段達不上當,直接把難題推給了封德彝。


    “當然答應他。”出乎段達的預料,封德彝非常果斷,一錘定音,“但是,我們也有條件,赦免的前提是建功,以功勳換取無罪赦免,這個條件合情合理合法,李子雄不可能拒絕。”


    段達鬆了口氣,信心大增,有這個優厚條件為基礎,談判應該能取得一點成果。


    “另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條件。”封德彝不緊不慢地補了一句。


    段達頓時心塞,腹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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