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六,淩晨,古北口邊市。


    古北口*將、檢校安樂郡太守郭絢,兩府長史鄒晟,與楊恭道、李孟嚐秘密會晤。


    郭絢是聖主近臣真定襄侯郭衍的弟弟,僅憑這個身份,他在東都權貴圈子裏就算個人物,所以他有機會認識楊恭道,雖然彼此沒有交情,但能與炙手可熱的宗室貴胄混個臉熟,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榮耀。


    楊恭道風度翩翩,即便落難了,也難掩與生俱來的尊貴和驕傲。從天堂到地獄的錘煉讓他更為成熟,從小養尊處優順風順水讓他在落難之初飽嚐痛苦,但經過這三個多月的磨礪,從東都到塞外數千裏的長途跋涉風風雨雨,讓他在殺戮和生死的煎熬中感受到了一種新生的嬗變。


    雙方見麵,郭絢姿態擺得較低,畢竟他哥哥已經病逝,郭氏這一房的權勢一落千丈,他的靠山沒了,隻能靠自己,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個立功機會,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一旦成功,升官加爵板上釘釘。再說談判對象是宗室貴胄,雖然楊恭道背負叛逆罪名,但他的父親是觀德王楊雄,兩代皇帝的心腹輔弼,他哥哥楊恭仁現為吏部侍郎,中樞核心層,此次在平定楊玄感的叛亂中更是衝鋒在前,建下大功,所以楊恭道的赦免不過是時間問題,隻待安州收複,功勞到手,楊恭道很快就會返回東都。既然對方得罪不起,自己又想功勞,又想攀附,當然要放低姿態,以便合作融洽,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簡單幾句寒暄之後,楊恭道直奔正題,“聖主有何旨意?行宮對安州形勢有何看法?”


    郭絢代表官方出麵,顯然是秉承聖主旨意,沒有聖主發話,郭絢就算長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擅自“露頭”。


    聖主既然擱置罪責,放棄前嫌,態度積極,顯然是權衡利弊後,選擇了有利於中土的決策,支持收複安州,但這裏麵有個關鍵問題,聖主需要達到什麽目的,而這個目的直接決定了聖主的支持程度。


    郭絢也不隱瞞,坦誠以待,直截了當地拿出了段達的書信。這是違律行為,但郭絢為了更好的合作,為了取得更大戰果,拿到更多功勞,必須取信於楊恭道,這是合作基礎,雙方如果缺乏信任,彼此猜忌防備,合作就是一句空話,很難取得理想戰果。


    楊恭道略感詫異,對郭絢的合作態度有些意外。郭絢的低姿態在楊恭道看來是一種明顯暗示,不論是官方還是郭絢個人,都需要這次合作,官方需要收複安州所帶來的有利於中土的形勢變化,而郭絢個人則需要這份功勞。


    楊恭道仔細看完段達的書信,稍加沉思後,又反複看了三遍,心中忍不住發出感歎。李風雲太厲害了,他對天下大勢的分析和判斷,對未來形勢的預測,精準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


    今天的一切,實際上李風雲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做出了預判,事實證明李風雲的判斷完全正確,形勢的發展沒有偏離他所預測的軌跡,聖主和中樞果然以中土利益至上,堅決支持收複安州,堅決以安州為支點撬動整個南北局勢的變化,以東北亂局來牽製突厥人,延緩南北戰爭的爆發時間,為中土打贏南北戰爭創造更好條件。


    至於因齊王發展所牽扯到的皇統之爭,因叛逆壯大所涉及到的地方禍亂,因安州之變可能導致的南北決裂,統統不在聖主和中樞的考慮之中,正如段達所言,隻要打贏了南北戰爭,聖主和中樞就能建下蓋世武功,就能建立絕對權威,而在絕對實力麵前,任何危機都不足為慮,如果因噎費食,瞻前顧後,裹足不前,束手束腳,隻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廢武功。


    楊恭道把書信遞還給郭絢,沉吟稍許,說道,“某能否理解為,你們的支持沒有限度?”


    郭絢斷然搖頭,“明公應該這樣理解,我們的支持限度,與你們所取得的戰果,以及這些戰果給中土贏得的利益,密切相聯。你們取得的戰果越大,給中土贏得的利益越多,我們的支持就越大,乃至無限支持。”


    楊恭道連連頷首,表示接受和讚同。


    “善!”郭絢笑道,“我們來談談第一個條件。”


    楊恭道伸手相請,凝神傾聽。


    “第一個條件很簡單,對你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郭絢的笑容更濃了,“既然你們已經進入安州,並在安州戰場上取得了較大優勢,那麽接下來你們當然需要更多兵力,以應對突厥人和東胡諸虜的攻擊,所以,我們的要求是,你們留在飛狐的軍隊,立即出塞進入安州,如此你們兵力增加了,實力增強了,又得到我們更多支援,立足安州輕而易舉,同時幽燕的迅速穩定,也能幫助我們鞏固和加強長城鎮戍安全,亦能讓我們騰出更多力量來支持你們征戰塞外。”


    楊恭道尚未聽完,臉色已經僵滯,目露尷尬之色。這個條件合情合理,考慮到了雙方利益,無可挑剔,但問題是,飛狐留守軍團是李風雲的人馬,他們的去留由李風雲說了算,楊恭道沒有這個權限。


    郭絢看出異常,臉上笑容慢慢消散,遲疑了一下,善意提醒道,“這是第一個條件。”言下之意如此簡單易行的條件都不能達成,後麵的就沒辦法談了。


    楊恭道看出郭絢的誠意,但他無能為力,不能做出承諾。


    雖然這一條件看上去理所當然,李風雲出塞收複安州也是求一條活路,困守飛狐九死一生,況且對中土打贏南北戰爭十分不利,而中土如果輸掉了南北戰爭,長城失守,飛狐直接麵對北虜的攻擊,聯盟還是九死一生,所以李風雲出塞作戰真正的目的就是生存,打贏南北戰爭也是為了生存。但是,李風雲有野心,他不止一次做出預測,南北戰爭將在兩年內爆發,而就目前中土內憂外患的現狀來說,兩年內難有改善,聖主和改革派無論在政治上是否做出妥協,都不能從本質上改變改革和保守這一對核心矛盾。核心矛盾不能緩解,國內政局就不能穩定,就不能集中力量進行南北戰爭,因此李風雲對戰爭結果持悲觀態度,畢竟以他和齊王的微薄之力,無論如何努力,實際上都難以從根本上改變南北對峙形勢,如此也就難以影響甚至改變戰爭結果。


    楊恭道對中土打贏南北戰爭還是很有信心,退一步說,即便打不贏,堅守長城防線不成問題,但凡事沒有絕對,馬失前蹄的例子多了,以弱勝強更是不勝枚舉,去年遠征軍慘敗於高句麗就是個匪夷所思的前車之鑒,所以,楊恭道也不敢說李風雲的預測就是錯誤的。李風雲有預測天賦,謀略又過人,謀定而後動,未雨綢繆,事事做在前麵,此次千裏躍進北上出塞,借道突厥攻打安州,足以說明李風雲手段之高超,所以楊恭道可以肯定,李風雲把五路總管府中的四路大軍近八萬人馬留在飛狐,必然有其深意。


    現在官方合作條件中的第一個就是要求飛狐軍團出塞,楊恭道馬上意識到官方對飛狐軍團的重視程度,由此聯想到目前長城內外的局勢,楊恭道頓時眼前一亮,看到了李風雲這個布局裏的關鍵之處,那就是在長城外麵,安州的李風雲與懷荒的齊王形成了呼應之勢,對磧東南的突厥人左右夾擊;而在長城內外,安州的李風雲與飛狐留守軍團又形成了呼應之勢,陷幽州於腹背受敵之窘境;同一時間,在燕北,懷荒的齊王與飛狐留守軍團又形成了呼應之勢,雙方互為聲援,隨時都可以橫掃燕北,獨霸燕北。


    三大軍團縱橫於長城內外,前後呼應,牢牢掌控了主動權,一旦時機合適,幽燕、東北和磧東南勢必被他們踩在腳底下,就此割據一方,而這個時機在哪?就在南北戰爭,這場戰爭不論中土贏了還是突厥贏了,抑或兩敗俱傷,結果都一樣,南北雙方都要為這場戰場付出巨大代價,短期內均無再戰之力,於是李風雲就能乘勢崛起,利用他手中強大的力量,達到他所需要的目的,幫助齊王奪取皇統也好,自己割據一方也好,稱霸塞外也好,總之他現在的布局都能為他在南北戰爭後牟取到最大利益。


    聖主和中樞顯然看到了李風雲的布局,看到了潛在隱患,雖然嘴上說在絕對實力麵前一切危機都不足為慮,但說歸說,該重視的還得重視,該消除的隱患還得消除,而把飛狐軍團送出塞外做為支持收複安州的第一個條件,也是最基本的條件,正是官方高明之處,不動聲色,順手為之,既破了李風雲的局,又消除了潛在隱患,可謂一舉多得。


    楊恭道想明白了,也就知道這個看似必然而簡單的條件,李風雲不可能答應,如果換做他楊恭道是聯盟最高統帥,他也不答應,答應就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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