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述對此事的處理雖有一定的“傾向”,相信裴世矩,堅決不上當,但從這件事本身來分析,突厥人既然敢於公開實施離間計,而宇文述也一直認為刀還活著,說明白發賊就是刀的可能性還是很大,另外從刀的突出能力以及他與南北雙方之間的仇恨來說,他也的確有出塞攻打安州稱霸東北的意願和動力,如此一來,中樞支持安州的決策,極有可能演變成養虎為患。


    當然,就中樞支持安州的決策來說,不論白發賊是不是刀,事實上都存在一個養虎為患的弊端,這在做出這個決策之前,中樞已經仔細商討過了,隻不過考慮到安州乃至東北四麵受敵,極度貧瘠,不要說發展壯大了,即便是生存,若沒有長城內的大力支援,也是困難重重,所以中樞認為自己足以卡住安州的命脈,掌控安州的生死,自信心很足,於是才決定支持安州,支持安州北征弱洛水橫掃東北,以此來打擊、削弱和牽製突厥,為中土打贏南北戰爭創造更多優勢。


    宇文述的“傾向”顯然與中樞對安州乃至東北的未來發展趨勢的判斷有直接關係。白發賊身陷四戰之地,現在的處境就很艱難,未來即便中土打贏了南北戰爭,他的處境得到一定改善,但依舊是一頭“困獸”,在內受製於錢糧的嚴重短缺,難以發展,而在外受製於蠢蠢欲動的塞外諸虜和虎視眈眈的東北疆鎮戍軍,難做寸進,所以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安州都無法對中土形成實質性威脅,反之,中土若想擊殺安州,卻有各種手段。


    當然,白發賊也有可能倒向突厥,之前中樞也有這種擔憂,但如今這種擔憂則大大減弱,因為如果白發賊就是刀,那他與突厥人之間的仇恨就更大了,即便走投無路,他投降突厥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反之,他重回中土的可能性則無限大,隻要聖主和中樞拿出足以打動他的條件,基本上就是板上釘釘的事,畢竟他還有一大批手下,還有李子雄、韓世諤這些合作者,這些人出塞奮戰的目的就是為了重回中土,這是大勢所趨。


    老帥趙才仔細權衡之後,果斷發表意見。


    “既然這是突厥人的離間計,既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刀還活著,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白發賊就是刀,那白發賊就不是刀。”趙才用力一揮手,語氣堅決,“牽一發而動全身,中樞支持安州的決策影響甚大,目標甚遠,不可更改。”


    此言一出,聖主、虞世基、宇文述互相看看,臉上的陰鬱之色有所舒緩。


    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核心層成員“推波助瀾”,堅決把矛頭對準裴世矩,激化改革派內部的鬥爭,那他們就騎虎難下了,即便有心維護裴世矩,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手下一群“小弟”不分青紅皂白蜂擁而上,他們怎麽辦?難道還站在裴世矩一邊,拎起棍子打自己的“小弟”?所以一群“小弟”們分出輕重,做出合適選擇是最好的事,將來若事情走向反麵,“小弟們”必然分擔一部分責任,然後聖主就好找人“頂罪”了,就像第一次東征大敗把宇文述撤職一樣,總不能讓聖主下罪己詔,自己懲罰自己。


    緊隨趙才之後,老帥來護兒也表態了,“就目前形勢而言,白發賊是不是刀,根本不重要。目前安州需要我們的支持,而我們則需要安州來打擊和削弱突厥人,雙方各取其利,何樂而不為?”


    說到這裏,來護兒猶豫了一下,看看聖主,又看看宇文述,欲言又止。


    聖主輕輕揮手,示意來護兒大膽說話,言者無罪,不要有任何顧慮。


    來護兒衝著聖主深施一禮,“聖上,臣認為,如果白發賊就是刀,未必就是壞事,或許是一件好事。”似乎有所顧慮,來護兒悄悄瞥了宇文述一眼,擔心宇文述生氣。宇文述正好看著他,四目相顧,彼此了然,宇文述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示意來護兒大膽說話,無須顧忌。


    “從刀以往所為來說,他有戰績,對中土有貢獻;從刀目前出塞征戰來說,亦對中土有利;而從刀的身份來說,他也沒有背叛中土的理由,相反,要回歸中土,要回家,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據此做出判斷,自他死而複生後,他就一直在積極尋找回家之路,他要回家。”


    來護兒在說到“回家”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然後停了下來。


    聖主麵無表情,一言不發。虞世基和宇文述神情冷峻,沉默不語。蕭瑀若有所思,眼神憂鬱。


    趙才憂形於色,雖想阻止來護兒,卻有心無力。他能理解來護兒的心情,來淵現在就在安州,來淵回家的唯一途經就是在安州建功,在南北大戰的戰場上建功,如果中樞不再支持安州,也就斷絕了來淵回家之路。


    當然,虞世基的兒子虞柔也在叛軍隊伍裏,虞世基也應該期盼兒子的回歸,但虞世基就能穩定心態,控製情緒,堅決不把真實想法暴露出來。來護兒就做不到,就借著“刀”的名義隱晦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孰不知這犯了聖主和宇文述的大忌。刀不是純粹的秘兵,他是政治棋子,他揭發宇文氏兄弟裏通外國的目的是幫助其所屬政治勢力打擊政敵,這是政治行為,不可饒恕。


    來護兒自然知道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可能會激怒聖主和宇文述,但從國祚和中土大利來說,他這句話“站得住腳”。榆林風暴已經過去了,聖主和改革派已經取得了勝利,政治恩怨應該讓位於國祚利益,尤其目下內憂外患的不利局麵下,中土利益至上,鬥爭雙方理應擱置矛盾,攜手合作,齊心協力一致對外,如果繼續大打出手,自相殘殺,隻會讓形勢更惡化,嚴重危及到國祚安全和中土統一。


    今夏楊玄感兵變,兩京政治鬥爭白熱化,兩京政治危機日益加劇,國內局勢動蕩不安,在這種困局下,聖主和改革派還要把改革繼續下去,還要把東征繼續下去,還要發動南北戰爭,那麽首要之務就是穩定國內局勢,緩解兩京政治危機,要向保守勢力做出妥協,這是必然選擇,否則外麵在打仗,家裏在內訌,結果可想而知,不死都要脫層皮。


    然而聖主及其身邊的激進改革者鐵了心,就是不妥協,就是不回東都,任由兩京政治危機隨著改革派對以楊玄感為首的激進保守勢力的政治清算而加劇,這使得國內形勢的惡化速度越來越快,這樣下去後果堪憂,第三次東征不要說成行了,甚至決策都難形成。


    來護兒做為軍方統帥,做為東征的主力戰將,非常想贏得東征的最後勝利,所以他還是希望聖主盡快返回東都主持大局,還是希望兩京政治危機迅速緩和下來,鬥爭雙方能夠互相妥協一致對外。而這也是他此刻假借內心情感隱晦表達自己政治意願的原因所在,雖然風險很大,但他於公於私,都無愧於心。


    殿內一片死寂,氣氛壓抑,令人窒息。


    蕭瑀毅然打破沉默,“聖上,榮公所言亦有道理。秘兵刀的出現,雖然是個危機,但處置好了,或許就是個契機。”


    蕭瑀說得含蓄,但在坐君臣一聽就懂,互相看看,都有意動,各自沉思,氣氛隨即舒緩。


    來護兒的想法並無新意,也不被聖主所接受,但蕭瑀則提供了一個全新思路,讓君臣六人眼前一亮,感覺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刀做為秘兵,戰功累累,而揭發宇文氏兄弟裏通外國,也是有功勞的,因此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罪責,他在秘軍檔案裏肯定是陣亡沙場的英雄。


    也就是說,來護兒說的對,榆林風暴之前的刀,對中土是有貢獻的。


    現在的刀,依舊在塞外征戰,收複安州,混亂東北,所作所為有利於中土,對中土還是有貢獻。


    既然如此,中土完全有理由認定刀始終是秘兵,是中土的秘兵,是為中土謀利益的秘兵,繼而承認他的身份,承認他的功勞,那麽如此一來,隻要刀本人願意回歸中土,刀在塞外所取得的戰果就理所當然屬於中土。


    刀的身份非常複雜,與其利益相關者有山東豪門、山東高齊舊臣、關隴武川係以及前******係,而這其中既有保守勢力,也有支持聖主的溫和改革派,如果聖主和中樞為刀的回歸鋪平道路,讓刀回歸中土,從政治上來說這就是妥協,對某些保守勢力和溫和改革派的妥協。


    這一妥協即便不能緩解兩京政治危機,但最起碼可以向山東豪門和以裴世矩為代表的山東高齊舊臣傳遞出明確的合作信號,而這兩股政治勢力基本上都是聖主的支持者,大都屬於溫和改革派,這顯然有助於改革派內部的團結,有助於穩定山東形勢,而山東尤其是河北、北疆形勢的穩定,對聖主和改革派贏得第三次東征和南北戰爭的勝利至關重要。


    承認刀,接受刀,讓刀回歸中土,危機就變成了契機,聖主和改革派逆轉危局的契機。


    然而問題來了,白發賊是不是刀?白發賊舉兵叛亂、禍亂大河兩岸,甚至有可能參加了楊玄感兵變,是楊玄感的同黨,又一度危及到了幽燕安全,罪無可恕。


    良久,聖主率先問道,“白發賊是不是刀?”


    “白發賊不是刀。”兵部尚書趙才毫不猶豫地答道,“白發賊就是白發賊,十惡不赦,人人得而誅之。刀是秘兵,征戰塞外,戰績顯赫,乃中土悍將。”


    聖主微微頷首,又問道,“計將何出?”


    趙才胸有成竹,又答道,“聖上當年為經略西域,建西域都尉府,今可仿效之,建安東都尉府,告知天下,以刀為安東都尉,利用當前白發賊混亂東北之有利時機,積極謀取安州及東北之地。”


    聖主笑了,連連點頭,頗為讚許。


    此計甚妙,瞞天過海,一舉多得,既輕而易舉化解了突厥人的離間計,阻止了謠言的散播,保護了聖主和宇文述的“舊傷疤”,讓當年的秘密不至於廣為人知,又有力維護了裴世矩的權威和聲譽,團結了中樞,還向與刀利益關聯密切者傳遞出了明確的妥協信號,有助於緩和政治衝突,化解政治恩怨,而尤其重要的是,中土可以借助安東都尉府,光明正大、冠冕堂皇地與安州接觸,招撫安州,利用目下亂局公開與突厥人爭搶東北,如此中土優勢大增,勝算大增。


    虞世基、蕭瑀和來護兒也頻頻點頭,同意趙才的建議。


    宇文述麵色陰沉,目光陰戾,冷聲說道,“如果白發賊就是刀呢?”


    “將計就計。”趙才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們公開了刀的身份,承認了刀的功勞,並授予其安東都尉一職,已經給予其豐厚條件,接下來他隻要接受這個條件,隻要把安州乃至東北納入中土版圖,他這個安東都尉就建下了奇功,而他的那些手下也能將功折罪,得償所願。”


    “如果他拒絕接受呢?”宇文述追問。


    “他不想回歸中土,但李子雄、韓世諤,還有那些賊帥,都想回歸中土。”趙才不以為然地笑道,“回歸是大勢所趨,憑他一己之力豈能阻止?”


    這正是此計的要害之處,撓到了聖主和中樞的癢處。聖主為了緩解國內危機,為了通過第三次東征的決策,為了鞏固和加強威權,急需武功,需要戰場上的勝利,而目前唯一可以幫他實現這一目標的就是招撫安州,拿到收複安州的功勞,所以如果白發賊就是刀,此計可謂恰到好處,事半功倍。


    宇文述轉目望向聖主,深施一禮,“聖上,白發賊罪大惡極,罪無可恕,必須誅殺。”


    如果白發賊就是刀,如果刀公開露麵,雙方的仇怨公開了,宇文述沒有選擇,不惜代價也要殺了他,否則聖主和宇文氏丟掉的臉麵如何找回來?


    “當然,此獠必殺。”


    對此聖主沒有異議,白發賊罪逆深重,肯定要殺,但如果白發賊就是刀,那就必須把刀的價值榨幹吃盡了,大局在握了,然後再殺。


    “諸卿,若無異議,當形成決策,立即實施,務必於年底前招撫成功。”


    眾臣應諾。


    聖主想了一下,又說道,“將此事急告段達、崔弘升,敦促他們加大圍剿飛狐的力度,迫使叛軍盡快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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