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一,安州,方城。


    上午,李子雄以共商機要為名,請袁安和孔穎達速至書房相聚。


    袁、孔兩人匆忙趕到,結果看到蕭逸、李瑉和李安期已經在坐。袁、孔兩人看到李安期,均是驚訝不已。


    袁安認識李安期,並知道李安期做為齊王秘使已秘密抵達安州,隻是這兩天他太忙,而李安期亦不能拋頭露麵,所以兩人即便有見麵密談的想法卻難以如願。而孔穎達與李安期同為山東儒林年輕一代的翹楚,不但認識,更是莫逆之交,這些年因為孔穎達投身於楊玄感門下,飛黃騰達,而李安期卻受父親李百藥的連累絕跡於仕途,兩人從此天各一方、天差地遠,也就斷了音訊,此刻突然重逢,當真是驚喜交加。


    三人親熱寒暄,袁、孔兩人亦猜到李子雄相邀之目的,那就是隨著局勢向可預見方向高速發展,聯盟與齊王之間的關係必須及時調整,隻是如何調整,向哪個方向調整,聯盟核心層成員當然要討論一下,而李安期之所以能夠列席其中,並不是因為他是齊王秘使,而是因為他是李百藥的兒子,是聯盟與齊王之間的聯絡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李平原的侄子,這使得他們父子兩人與聯盟利益緊密相連,試想關鍵時刻就連齊王都竭力拉攏他們父子,更不要說聯盟了,理所當然要把他們父子牢固“捆綁”在聯盟這條船上。


    坐定之後,李子雄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當初所定的出塞發展之計已初見成效,出塞征伐的戰果遠遠超過了當初的預料,不但收複了安州,還橫掃了東北,使得聯盟塞外“立足”的時間大大縮短,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進入了發展階段,而發展的快慢僅靠聯盟自身肯定不行,就像出塞征伐需要長城內的大力支持一樣,聯盟在塞外的發展同樣需要外力的幫助,然而,長城內為防養虎為患,必然調整策略,改支持為遏製甚至是削弱,不可能任由聯盟發展壯大以致尾大不掉、自取其禍。


    矛盾就在這,解決的辦法亦很簡單,兩個辦法,一個是聯盟繼續對外征伐,以戰養戰,也就是李風雲所堅持的底線,以參加第三次東征高句麗來換取安州和東北的自治權,但缺點是風險太大,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失敗乃至全軍覆沒,以致功虧一簣,大好局麵瞬間化作烏有;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將計就計,既然聖主和中樞有意把齊王、李渾、李子雄和李風雲等幾股勢力做為對立麵樹立起來,那大家幹脆扯掉“遮羞布”,公開結盟,抱成一團,一致對外,如此幾股勢力可以取長補短互為聲援,共同發展,但缺點是敵眾我寡,眾矢之的,一旦被對手群起而攻之,則有灰飛煙滅之危。


    然而,仔細權衡利弊,兩害相權取其輕,第二個辦法顯然對聯盟更有利。聯盟自離開蒙山轉戰至今,大半年時間,北上數千裏,一路激戰,將士疲憊,迫切需要一段充足的休整時間,而回歸中土後,與齊王、李渾攜手合作,利用齊王和隴西成紀李氏的龐大政治資源,立足北疆發展壯大,在南北戰爭日益臨近這個大背景下,相信聖主和中樞為了顧全大局,亦不會“相煎太急”自毀長城,如此一來,聯盟就可以停下來喘口氣,可以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穩固安州、東北局勢,加強自身實力建設,為迎接南北戰爭做好充足準備。


    李子雄的傾向很明顯,他不支持聯盟參加第三次東征,哪怕在回歸談判中做出更大讓步,甚至犧牲一部分自治權,都是可以接受的,畢竟聯盟將士過於疲憊,已經難以為繼,而剛剛加盟的突厥人和奚、契丹等東胡諸種又不值得信任,另外聯盟在塞外立足未穩,又嚴重缺乏糧草武器,自身要害又被中土牢牢把控,如此嚴峻局麵下,聯盟可謂危機四伏,理所當然要休養生息,要韜光養晦,要蓄積力量,而不是拖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身軀,奮起餘力背水一戰。


    袁安神情冷肅,毫不客氣地質疑道,“明公,我們憑什麽相信齊王?相信郕公?”


    李子雄略略皺眉對袁安的質疑十分不滿,對他挑釁自己的權威尤其鬱憤,但沒辦法,自出塞以來,李風雲與聯盟草根豪帥們衝鋒在前,所向披靡,建立無上功勳的同時,也在聯盟中樹立起不可撼動之威信,尤其突厥人和東胡諸種向來以成敗論英雄,他們敗在了李風雲手上,當然尊從李風雲為盟主,於是李風雲的實力急劇暴漲,其能夠指揮並且願意為之效力外虜控弦大軍的數量多達數萬之多,且還在增加之中,再加上本來就忠誠於李風雲的聯盟草根豪帥們,如今李風雲的實力太強了,已經淩駕於聯盟各方勢力之上,絕對控製了聯盟的話語權,李子雄已不是難以匹敵,而是根本不是其對手了。袁安是李風雲的代言人,袁安的質疑,實際上也就是李風雲的質疑,李子雄即便十分不滿,也不能公開爆發。


    “我們與齊王有約在先。”李瑉主動代替自家老父回答道,“當初在東都戰場上,我們與郕公雖然沒有明確約定,但默契是有目共睹的。”


    這是事實,李風雲與齊王有約定,李子雄、韓世諤等落難貴族與齊王也有約定,而這正是現在聯盟內部矛盾根源所在。李風雲與齊王的約定是北上共謀發展,謀取的是聯盟的未來,而李子雄等落難貴族與齊王的約定,則是借助齊王的力量“重見天日”東山再起,謀取的是個人家族的未來,這兩者之間有天壤之別。所以袁安聽到這話,臉色頓沉,語氣更為尖銳。


    “你們與齊王有約定,與郕公有默契,你們相信齊王,相信郕公,這無可厚非,但我必須鄭重告訴你們,我們憑什麽相信齊王?相信郕公?”


    此言一出,公開挑明了雙方矛盾所在,書房內氣氛霎時緊張。


    李子雄、李瑉父子臉色陰沉;袁安目光炯炯,咄咄逼人,就像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蕭逸、孔穎達神色凝重,一言不發;李安期眼觀鼻、鼻觀心,仿若老僧入定,充耳不聞。


    “如果我們決心以參加第三次東征來贏得安州和東北的自治,那我們與齊王之間、與李渾之間,又該達成何種約定?”


    李子雄果斷妥協。齊王不可信,郕國公李渾就更不值得信任。齊王之所以與聯盟秘密合作,是要在政治上垂死掙紮,要從絕境中找到一線奪取皇統的希望,而李渾與齊王是一條船上的人,他們當前的目標就是生存發展,就是借助南北戰爭的勝利來逆轉自己的命運,至於聯盟,在他們眼中就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工具”,可以共患難,卻絕無可能共富貴。


    對此,李風雲和袁安等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們堅守自己的原則,牢牢掌控自己的命運,自己的路自己走。你可以跟著我一起走,我們共謀未來,但我決不會跟你走,任你擺布,做你的踏腳石。


    聯盟以犧牲自治權換來喘息時間,看上去齊王、李渾、李子雄和李風雲四股勢力都從中受益了,抱成一團了,但實際上占便宜的是齊王、李渾和李子雄三股勢力,都不費吹灰之力拿到了開疆拓土的武功,大快朵頤,而真正在開疆戰場上流血流汗的李風雲及其部下們,最後隻喝到了一口湯。這種吃虧的買賣,李風雲會做?他寧願困守塞外,甚至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賣身”大漠,做個割據一方的小可汗,也好過做砧板上的魚肉,任由中土肆意宰割。


    但是,如果聯盟以參加第三次東征換來安州和東北的自治,聖主和中樞迫不得已之下不得不妥協,不得不付出巨大代價,那就必須有人出來承擔責任,首當其衝的就是李渾,這個負責經略安州和東北的安東副都尉沒有完成任務,理所當然要受到懲罰,其次就是齊王,為阻止齊王借助聯盟的力量坐大,聖主和中樞肯定會想方設法遏製齊王,比如將其召回行宮或東都,或者命令其遠赴定襄、榆林、五原巡邊,將其與聯盟之間的聯係暫時斷絕,如此一來,聯盟就失去了齊王和李渾的“幫助”,不得不孤軍奮戰,後果同樣堪憂。


    然而,袁安的回答很堅決,“自作孽,不可活。”


    大總管出塞之前,曾明確告訴齊王,隻要聯盟立足於塞外,便可與齊王、飛狐留守軍在長城內外形成三方呼應之勢,齊王便可借此良機迅速控製燕北,繼而東臨幽州,西進代北,據北疆而抗衡東都,但結果如何?結果齊王退縮了,關鍵時刻,他不是借助我們收複安州的絕佳機會,聯合飛狐留守軍奪取燕北的控製權,與我們聯手脅迫皇帝妥協,以安州的回歸來換取巨大利益,反而積極配合行宮,脅迫飛狐留守軍立即出關,導致大好局麵瞬間顛覆,不但把我們推進了被動困境,也把他自己的發展之路斷絕了。”


    李子雄、李瑉父子相視苦笑。這正是李子雄果斷妥協的原因所在。


    正如袁安所說,齊王的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的確葬送了一個迅速崛起北疆的大好機會。如果齊王信守承諾,遵從約定,依照李風雲的謀劃,聯合飛狐留守軍團控製燕北,對幽州形成左右夾擊之勢,聖主和中樞迫於目前內憂外患之困局,必然妥協,以讓度政治利益來換取北疆穩定,否則內戰爆發,北疆大亂,南北戰爭提前爆發,大漠北虜呼嘯而下,長城就岌岌可危了。所以在李風雲的謀劃中,三方形成呼應之勢始終是上策,但此策能否實現,關鍵在齊王,齊王不配合,一切都枉然。


    如今齊王不配合,結果齊王不但自己陷入被動,不但把支持自己的得力幹將李渾推進了深淵,把寄希望於他的飛狐留守軍團推進了敗亡絕境,也把在塞外苦戰的聯盟推進了困境,不得不冒著功敗垂成的危險,以參加第三次東征來換取自治權,而且還不知道能否成功,可謂一步錯,滿盤皆輸。


    這麽一個扶不起來的人,這種不利局麵下,聯盟還繼續予其以厚望,還繼續與其深入結盟合作,純屬找死。


    “難道……大總管要放棄齊王?”李瑉謹慎試探道。


    “大總管的原話是,維持現狀,不抱希望。”袁安看了李安期一眼,繼續說道,“我們的主旨是,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控。”


    李子雄想了片刻,緩緩頷首,問道,“郕公那邊呢?”


    “隻要我們實際控製了安州和東北,安東都尉府就有存在的意義。”袁安說道,“大總管說,安東都尉府是長城內外的中轉,不可或缺。”


    李子雄一點就透,微笑讚道,“好計。若能把郕公拉過來,我們的糧草危機就解決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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