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歲的李孝端保養得很好,黑發黑須,紅光滿麵,精神矍鑠,儒雅和善,相比年紀輕輕卻一頭白發、滿臉滄桑、陰鬱憔悴、鋒芒畢露的李風雲,當真有天壤之別。


    在李風雲登門拜訪之前,李孝端已經與盧君憲、劉山伯、崔九等人聯袂拜會了裴世矩,雖然大家一團和氣,不過是聊聊家常,敘敘舊,彼此吹捧一番,但這足以表明來意,而裴世矩做為高齊舊臣,與山東貴族集團有著一些共同利益,一向與山東人走得近,對此也是心領神會,借著暢談自己與李德林、李平原父子之往事,隱晦地表明了立場,共享利益可以,李平原必須走上“前台”,你們冀北、幽燕豪門世家必須向李風雲施壓,逼迫李風雲恢複自己的真實身份。


    實際上不需要裴世矩說明,冀北、幽燕兩地豪門世家也要聯手脅迫李風雲恢複真身,原因無他,若想利益最大化,就要合情合理合法,李平原就是冀北、幽燕豪門世家合法攫取安東利益的保證,反之,公開與白發賊合作,通過白發賊牟取利益,首先就不合法,就有謀反之嫌,就會被聖主、中樞和政敵們抓住把柄,風險與收益不成比例,一旦秋後算帳,那就虧大了,賠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償失。


    但是,李風雲的態度很明確,對自己的真實身份拒不承認,僅靠冀北、幽燕兩地豪門世家根本說服不了他,必須借助外力,於是裴世矩的態度至關重要。裴世矩與李德林、李平原父子有深厚情誼,而更重要的是,裴世矩可以影響聖主和中樞決策,所以就李平原這件事而言,如果裴世矩決心要李平原複出,竭盡全力說服聖主和中樞,肯定會成功,而李平原即便一百個不情願,但他實力不濟,麵對裴世矩的強硬脅迫,也隻能低頭妥協。


    因此這次冀北、幽燕豪門世家聯袂拜會裴世矩,也有遊說裴世矩向李風雲施壓之意,而裴世矩也正有此意,也要借助他們的力量脅迫李風雲低頭,雙方正好一拍即?。


    李孝端與李德林同輩,李風雲執晚輩禮相拜。


    稍作寒暄,李孝端就慢慢說開了。初始有問有答,李風雲表現得中規中矩,言辭不多,情緒上也有抵觸,但接下來的一幕卻出乎李風雲的預料,給了他很大衝擊,產生了很多感觸。


    李孝端非常健談,滔滔不絕,從趙郡李氏的祖宗戰國時代的李牧說起,一直說到趙郡李氏六房係的起源,說到北齊奠基人之一的李元忠、聞名天下的李德林,說到趙郡李氏在本朝兩代皇帝和關隴貴族集團的打壓下日漸衰落,由此引申到關隴政治集團、山東政治集團和江左政治集團不可調和之矛盾,引申到中土正朔的本源是山東,山東人才是中土文明的傳承人,唯有山東人才能引領中土走向統一和繁榮。


    李風雲聽明白了。李孝端從戰國說到當下,從趙郡李氏說到中土正朔,歸根結底一句話,山東人要東山再起,要推翻關隴人的統治,要掌控中土的命運,為此山東人需要一個重新崛起的契機,而李風雲和安東或許就是這個契機。


    從頭至尾,李孝端隻字未提“李平原”三個字,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包含了對山東的深厚感情,充滿了對山東重新崛起的無限渴望,而崛起需要實力,實力決定一切,為了發展壯大,應該用盡一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由此推及,恢複李平原這個真實身份也就理所當然,目前狀況下這是謀取最大利益贏得最快發展速度的最佳手段,有什麽理由拒絕?


    李風雲恭敬告辭,但他尚未抵達大總管府,便被蕭逸攔路“截”住,於是調轉馬頭去了蕭逸府邸。


    崔家十二娘子崔鈺不宜拋頭露麵,悄然入住蕭逸府上。此時距離兩人赤峰相會不過月餘,形勢卻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再次見麵,崔鈺對李風雲愈發敬佩,而李風雲對崔氏的鼎力相助亦是感激不已。


    崔鈺快人快語,閑話說完直奔主題,“李平原必須複出,這是各方共識,所以就這件事而言你已失去選擇權。”


    李風雲沉吟少許,問道,“白發賊如何處置?是死,還是留?”


    崔鈺笑了,語含雙關,“你這麽問有何意圖?以你翻雲覆雨的手段,還解決不了白發賊?當然,如果你公開宣告,白發賊就是秘兵刀,而秘兵刀就是李平原,那麽你必須考慮清楚,由此導致的全部後果,你可承擔得起。”


    李風雲不以為然,“這句話應該由某問,由此所導致的全部後果,你們可承擔得起。”


    崔鈺黛眉微皺,目露不滿之色,語氣亦是不善,“莫非你要重蹈榆林風暴之覆轍?雖然你如今有些實力,但若你一意孤行,像當年一樣成眾矢之的,人人喊打,依舊不堪一擊。你死便死了,死不足惜,但連累到我們,危及到我們的生死存亡,白白便宜了聖主和關隴人,卻又是何意?莫非你得了失心瘋,敵友不分?”


    “所以你們不要咄咄逼人。”李風雲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道,“現在主動權還在某手上,某如果決心把天捅出一個大窟窿,誰能阻止某?你們又能奈我何?”


    崔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撇撇櫻唇,輕蔑說道,“背信棄義,恩將仇報,好,你敢做,兒就敢奉陪,大不了玉石俱焚,誰怕誰?”


    李風雲搖搖手,示意崔鈺不要誤會,“南北大戰即將爆發,某適時抓住了安東這個機會,迫使聖主和中樞不得不容忍妥協,但南北大戰之後呢?中土打贏了,度過了危機,接下來就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置某於死地。這是完全可以預見的後果,所以不論是某還是你們,包括聞喜公(裴世矩),都必須未雨綢繆,做好兩手準備,以防不測。”


    崔鈺當然知道未來之風險,但李風雲也罷,李平原也好,都是“禍害”,不過一個禍在眼前,一個害在未來而已,兩害相權取其輕,理所當然選擇“李平原”以牟眼前之利,至於未來暫時可以不考慮,也可以未雨綢繆做些準備,總之眼前的事要先處理好,將的事將來再說。


    但李風雲身處漩渦中心,不能不考慮未來。


    承認李平原這個真實身份固然皆大歡喜,但南北戰爭之後怎麽辦?現在各方勢力為了牟取利益蜂擁而至,齊心協力攜手逼迫李風雲恢複真實身份,將來也可以想像,各方勢力還是為了利益,一哄而散,甚至背信棄義,倒戈一擊,落井下石,幫助聖主和中樞置李平原於死地。


    所以隻要退路沒有妥善安排好,李風雲就絕無可能妥協。


    “聞喜公神機妙算,不勞我們操心。”崔鈺馬上改變了態度,鄭重說道,“至於我們,的確要防患於未然,不知你有何對策?”


    “東征。”李風雲不假思索地說道。


    崔鈺亦是不假思索地一撇嘴,鄙夷說道,“千篇一律,你能否有點新意,不要每次都拉人下水?兒心軟,受你的騙,害的崔氏上了你的賊船,之後齊王、李子雄亦是如此,我家大人亦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三番兩次承擔風險暗中相助。現在東征在即,你又來欺騙兒,陷害我家大人,是何居心?”


    李風雲笑了,耐心解釋道,“安東貧瘠荒蕪,又非軍事要地,價值有限,若非中土深陷內憂外患之困局,南北戰爭又飛速逼近,東都即便招撫,亦不會付出如此大的代價,由此不難推及,南北戰爭結束後,安東地位必定急轉直下,這就決定了現在所有蜂擁撲向安東的人,實際上看重的不是安東本身的利益,而是安東在南北戰爭中可能起到的影響乃至決定戰爭勝負的作用,而戰爭不論勝負,北疆局勢都會發生重大改變,這其中所蘊含的利益就難以估量了。”


    崔鈺若有所悟,想了片刻,試探道,“你的未來?東北疆?抑或整個北疆?”


    “如果這一仗打贏了,某的未來就是東北疆,反之,不要說整個北疆,一切皆有可能。”


    “你對中土未來甚為悲觀,由此推及……”崔鈺笑了,手指李風雲,輕輕點了幾下,“兒懂了,你還是原來的你,局還是原來的局,隻不過隨著局勢的劇烈變化,雲山霧罩,大多數人深陷其中,已迷失方向,唯有你這個設局的人,還在依照既定路線,大步前進。”


    李風雲一笑置之,“此次回歸談判之所以順利,你家大人居功至偉,若無他的暗中相助,安東深陷被動,絕無可能有現在的大好局麵,但正因為如此,你家大人出於對未來的擔心,不敢陷入安東太深,不願親自出麵謀取安東之利,果然拒絕了安東的善意。這符合他的性格,謹小慎微,然而,回頭看看過去,他的謹小慎微給崔氏帶來了什麽?是蒸蒸日上還是日益衰落?”


    崔鈺生氣了,玉臉含霜,“再敢妄議,兒割了你舌頭?你去東征,十有八九全軍覆沒,你以為兒不知道?你死便死了,為何還要拉我家大人下水?”


    “第三次東征,某有絕對勝算。”李風雲說道,“至於什麽借高句麗之刀殺了我,甚至借遠征大軍之力圍殲了我,不過是某些人的假想臆猜而已,事實上絕無可能。”


    “兒憑什麽相信你?”崔鈺質問道,“你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


    “還記得去年八月易水河畔?”李風雲笑道,“你可曾相信某會攻占安州?但現在某不但攻占了安州,還橫掃了東北,甚至已經完成了安東的回歸談判。”


    崔鈺啞口無言,少許,憤怒說道,“你失控了,肯定失控了,否則聞喜公已至,為何你還恣意妄為,無法無天?兒不相信你,絕不相信你。”


    李風雲頗感無奈。這一次,他不惜代價也要說服崔弘升參加第三次東征,否則他在東征戰場上不僅孤立無援,還是聾子瞎子,雖然他的確有把握打贏第三次東征,但背後沒有一個可信任的人,風險太大,一旦背後有人下刀子,他就算不死也損失慘重,結果十分悲觀。


    望著李風雲滄桑的麵孔和那雙憂傷的眼睛,崔鈺的心突然一痛,沒來由的軟化了,“給兒一個理由,一個相信你的理由。”/p>


    李風雲苦笑,搖搖頭,“你知道得越多,陷得也就越深,所處環境也就愈發險惡,而這是你家大人所不願也不允許的,一旦你重蹈覆轍,再被風暴所席卷,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李風雲躬身一禮,“某之言,請代轉明公,某不勝感激。”


    崔鈺不為所動,質問道,“為何不是齊王?”


    李風雲說服崔弘升參加第三次東征,無非就是找個援手,關鍵時刻幫他一把,而此事在崔鈺看來,如果齊王主動請纓參加第三次東征最好不過,齊王極有可能成為第三次東征的最高統帥,如此可公開支持李風雲。


    “你一定要知道?”李風雲問道。


    崔鈺大怒,“無恥小人,你不要裝腔作勢了,如果你不想陷害兒,為何給兒挖個大坑?”


    李風雲尷尬不已,但還是佯裝鎮定,一本正經地說道,“此事說來話長……”


    李風雲說了兩個理由,其一,他和李子雄、李渾結盟合作,共同決策放棄齊王,以放棄齊王來拯救以李渾和隴西李氏為首的關隴軍功貴族集團的嚴重危機,力爭在南北戰爭爆發之前,竭盡全力謀求兩京的一致對外,增加戰爭勝算;其二,年前關中爆發了叛亂,賊帥向海明自稱皇帝,西京和東都徹底撕破臉,大打出手,兩京政治危機愈演愈烈,兩京事實上已走向決裂,大隋國祚和統一大業的根基就此動搖,這種惡劣局麵下,聖主和改革派已無退路,雙方兵戎相見,不死不休,誰妥協誰死,所以聖主即便返回東都也解決不了問題,隻能寄希望於以開疆安東、摧毀高句麗、打贏南北戰爭等一係列對外征伐來建立強大威權,以強大威權來強行鎮製對手,因此現在誰也阻止不了聖主的第三次禦駕親征。既然聖主要禦駕親征高句麗,齊王就算參加第三次東征又如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死路一條。


    這是聯盟內部最高機密,是對當前形勢的分析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做的決策,是聯盟生存發展壯大的核心策略,短期目標是打贏第三次東征,長期目標是打贏南北戰爭,而中土隻有打贏南北戰爭才有可能逆轉內憂外患之困局,聯盟及與聯盟利益攸關者也隻有打贏南北戰爭才能贏得最大利益,這是毋庸置疑之事實。


    崔鈺後悔了。她憑經驗判斷,李風雲每次說服她都是真真假假,機密內容很少,因此這次為了打探安東回歸中土後,李風雲與齊王之間的合作將向哪個方向發展,以便崔氏及時作出有利於自身的決策,即便介入皇統之爭也要把握好出擊時機,不要重蹈覆轍把整個家族都賠了進去,所以她適當激將了一下,哪料李風雲的挖坑水平非常高,不動聲色就把她“坑”了,“坑”得她毫無抵抗之力。


    當然,李風雲還是成功說服了她。就安東這股新興勢力而言,最讓各方勢力忌諱的就是它與齊王有瓜葛,這是“禍害”,大家有意識拉開距離,以免禍及自身。現在安東主動斷絕了與齊王的合作,主動逃離皇統之爭的“漩渦”,主動向聖主示好,事情就有了回旋餘地,聖主對安東這股新興勢力可能會手下留情,對冀北、幽燕豪門世家積極參加第三次東征也會抱有樂觀想法,會給予一定程度的信任,在利益瓜分上也會慷慨一些,這就給了崔弘升參加第三次東征的“動力”,說服起來難度就小多了。


    “你們為何放棄齊王?”


    崔鈺雖然看到太多血淋淋的醜惡到極致的政治鬥爭,但每每悲慘結果出現,她還是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激憤不已。


    李風雲也不隱瞞,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說了一下。這也是聯盟內部機密,但既然已經把崔鈺拉進“坑”裏了,多透露一些也無妨,反正將來若有大難臨頭的一天,崔鈺就是“同謀”,跑都跑不掉。


    崔鈺聽到的機密越多,就越是害怕,預感到後果很嚴重,但既然已經掉進李風雲的陷阱,害怕也沒用,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就像當初連累她受害的小姑,因為是秦王愛妃,知曉秦王諸多機密,最終成了秦薨亡的替罪羊,皇統之爭的犧牲品,根本沒有掙紮餘地。


    “如此說來,你的所作所為,與聞喜公毫無關係。”崔鈺總算透過迷霧看到了真相,認清了李風雲的真麵目,“自始至終,你都是狐假虎威,借著聞喜公的大旗欺騙我們。”


    “某從未承認過自己與聞喜公有任何關係。”李風雲一口否認。


    崔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如此說來,這次聞喜公也掉進了你的陷阱,被你拉上了賊船?”


    “你可以這樣理解。”李風雲說道,“但事實上,到底是聞喜公上了某的賊船,還是某掉進了聞喜公的陷阱,尚未可知。”


    崔鈺認真思考了很久,然後伸出一根嬌嫩的手指頭,衝著李風雲嚴肅說道,“最後一個疑問。”


    “說。”


    “第三次東征,你哪來的絕對勝算?”崔鈺問道,“僅靠你安東之力,能否一舉攻克平壤?”


    李風雲剛想說話,崔鈺及時補了一句,“不要說空話,不要紙上談兵,拿出切實可行的計策,否則兒說服不了我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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