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鴨綠水東岸,鐵山城。


    薑以微接到靺鞨人背信棄義、倒戈一擊的惡訊時,正在鴨綠水東線巡視防務,雖然他對此已有所預料,但隻要沒有發生,就始終抱著一絲僥幸一線希望,然而該來的終究要來,危難時刻,仗義相助的少,落井下石的多,弱肉強食,生存法則就如此殘酷。


    “消息是否可靠?”薑以微望著前來送信的心腹僚屬溫陽,神色木然地問道。


    “可靠。”溫陽抓著頜下灰白胡須,削瘦而憔悴的麵龐上陰雲密布,鬱憤、無助、沮喪等各種負麵情緒糾纏在一起,讓其心力交瘁,但他沒有絕望,低沉語氣中透出一股強烈的決絕之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最不濟也就是與高句麗共亡而已。


    消息由隆林守將親自送達,確切可信。溫陽把事情始末詳細告知,最後說道,“隆林守將不戰而逃,按律當斬,但他以最快速度把靺鞨人倒戈一擊的消息送出來,卻是有功,隻是功過不能相抵,如何處置,還請大將軍示下。”


    薑以微不以為然地搖搖手,“大敵當前,非常時期,需靈活變通,不要拘泥小節,以免因小失大。依我看,功過足以相抵,還是官複原職,讓其繼續領軍作戰,為國效命。”


    溫陽略作躊躇,欲言又止,顯然對薑以微的處置方法有異議。正因為大敵當前,軍紀尤需嚴明,不可鬆弛,更不可縱容姑息,否則人人效仿,後果嚴重,但薑以微是高句麗右大將軍,與左大將軍乙支文德同為軍方最高統帥,質疑薑以微的決策就是挑釁薑以微的權威,所以溫陽即便是薑以微的親信,此刻也不敢公然反對。


    “我知道軍紀不可違,但正值用人之際,且其在大兵壓境之時,不是盲目衝動與城池共存亡,而是非常冷靜和理智地做出了最有利之決策,很了不起。”薑以微知道溫陽持有異議,對此事的處置有失偏頗,有可能造成負麵影響,於是正色告誡道,“為將者,所做決策首先就要利益最大化,若非走投無路,切不可逞匹夫之勇,所以在我看來,那位隆林守將關鍵時刻處置得當,功勞很大,足以抵償他棄守隆林之過。”


    溫陽不敢反對,躬身應諾。


    薑以微想了一下,又說道,“你把這件事遍告全軍,要明確告訴全軍將士,當前形勢下,生存第一,我們唯有生存下來,唯有保全有生力量,才能確保親人和家園的安全,才能確保高句麗的生存,而為了生存,我們要用盡一切手段,要無所不用其極,切不可與敵人同歸於盡,更不要每戰必玉石俱焚。將士們都戰死了,軍隊都打完了,誰來守護親人和家園?誰來守護高句麗?”


    此言一出,溫陽心裏頓時湧出一股冰冷寒意,即便夏日陽光高照,汗水淋漓,但那種徹骨冷意,還是讓他如墜冰窖,恐懼不已。


    形勢不妙,現在就連好戰而自信的薑以微都對此仗不再樂觀,甚至公開要求全軍將士務必保存實力,其言下之意很明顯,一旦走投無路了,不要舍身赴死,亦不要玉石俱焚,而是要活下去,頑強堅持下去,隻要人在,高句麗就有希望。


    溫陽心神俱震,霎那間有窒息之感,情不自禁張大嘴巴長長吸了口氣,稍事舒緩後,他馬上說道,“這是大將軍的命令?”


    薑以微沉默稍許,點點頭,“這是我的命令,必須執行。”


    “大將軍可曾考慮後果?”


    “你擔心影響士氣?”薑以微笑了,“我相信他們,相信他們的勇氣和鬥誌,但這場戰場對我高句麗很不公平,對手太強大,我們堅持到現在是空前奇跡,而我們若想把這個奇跡延續下去,首先就要給將士們以生存的希望,而不是絕望。隻要有希望,將士們就能繼續堅持,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也不會輕言放棄,而高句麗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堅持,哪怕隻剩下一座城池,一條河流,一個人,高句麗也決不能放棄戰鬥。”


    溫陽暗自苦笑,雖然不知道薑以微的真實想法,不知道薑以微義正嚴詞的背後隱藏著什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靺鞨人的背叛對薑以微衝擊很大,甚至讓薑以微在瞬息之間便失去了對這場戰爭的自信,而薑以微對未來戰局的悲觀態度,直接決定了高句麗的命運。這很可怕,細思極恐。


    溫陽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大將軍的這道命令很快就會傳到平壤,而目前局勢下,這道命令背後所傳遞出的訊息一旦被平壤誤解,誤會大將軍的立場發生了變化,其所導致的後果不但對大將軍不利,對高句麗的存亡更為不利。”


    薑以微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多慮了。如果大王害怕了,已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甚至對我和薑氏都不再信任,還有誰能拯救高句麗?”


    溫陽點點頭,無意繼續這個敏感話題,隨即話鋒一轉,“如今靺鞨人殺來了,已越過雩水,正沿著江南山東南麓呼嘯而下,一旦渡過大定河,兵臨青川城,則我後路斷絕,有腹背受敵之危,而更嚴重的是,平壤對此事可能還一無所知,一旦被靺鞨人打個措手不及,形勢就嚴峻了,所以我認為,當務之急是火速支援青川城,加強大定河、薩水一線的防守,確保鴨綠水與平壤之間的暢通無阻。”


    薑以微斷然搖手,“那是平壤的事,是乙支大將軍的職責所在。”接著他以手中馬鞭指向滔滔江水,“我的戰場在這裏,守住鴨綠水才是我的頭等重任。”然後又把馬鞭指向溫陽,“立即把靺鞨人背信棄義倒戈一擊之事,十萬火急告知平壤。”


    溫陽遲疑少許,還是進言道,“大將軍,靺鞨控弦風馳電卷,速度極快,而大定河、薩水一線又毫無防備,一旦靺鞨人偷襲成功,青川失守,糧道斷絕,則戰局就對我鴨綠水一線十分不利了。”


    “我雖然不敢低估靺鞨控弦的實力,但也不會高估粟末酋帥鐵驪的膽略。”溫陽微微一笑,問道,“以你對靺鞨人和鐵驪等靺鞨酋帥的了解,你認為這件事正常嗎?靺鞨人就算背叛了我們,倒戈一擊,要乘火打劫,最多也就是攻占國內城,如果膽子更大一點,也就是渡過鴨綠水,侵擾一下鹹鏡城,燒殺擄掠一番撈點實惠,至於說南下江南山,偷襲青川城,深入我高句麗腹地威脅平壤,能給他們帶來多大的現實利益?顯然是無利可圖,弊大於利,十有八九會遭到我軍的迎頭痛擊,得不償失。由此推斷,不難看到靺鞨人呼嘯而來的真正目的,就是衝著我們來的,衝著鴨綠水來的。他們從側翼突破我們的防線,包抄到我們的後方,斷絕我們的糧道,威脅我們的安全,最終目的就是要逼迫我們不得不棄守鴨綠水,全線收縮於平壤,從而幫助中土軍隊搶在雨季來臨前殺到平壤城下,給中土軍隊攻打平壤贏得更充足的時間。”


    溫陽一點就透,吃驚地說道,“眼前戰局,恰好可以證明靺鞨人已倒向中土,並遵從中土的命令,與中土左右夾擊鴨綠水。”


    “你還是低估了靺鞨人和粟末酋帥鐵驪。”薑以微冷笑道,“唇亡齒寒,高句麗的今天或許就是靺鞨人的明天,而以靺鞨人與中土之間的仇恨,中土隻要抓到機會必定置其於死地,因此靺鞨人若想好好活著,首先就要保存實力,實力越弱,死得越快,所以從鐵驪和靺鞨諸部酋帥的立場來說,投降中土可以,但不會為中土衝鋒陷陣打我高句麗,那純屬找死。”


    溫陽愈發吃驚,“難道,那是一支中土軍隊?打著靺鞨旗號的中土軍隊?”


    “雖然沒有證據證明那是一支中土軍隊,但就目前情況來推測,靺鞨人即便投降了中土,積極主動配合中土打我高句麗,也絕無可能冒著全軍覆沒的危險孤軍深入。”薑以微眉頭緊皺,稍作沉吟後,慢慢說道,“然而,現在靺鞨人的確孤軍深入了,隆林守將親眼所見不會有假,所以隻有一種可能。”


    “靺鞨人的背後,有中土軍隊,而且還是大量的中土軍隊,否則靺鞨人不但不會孤軍深入,更不會有上萬控弦呼嘯而出。”溫陽當即做出了大膽推測,“今年中土人一反常態,推進速度非常快,半個月內就兵臨鴨綠水,其原因可能就在如此,就在於有偏師聯合靺鞨人突破我們的側翼防線,包抄到我們的後方,對我們形成前後夾擊。”


    “這個可能性非常大。”薑以微說道,“所以我們不能動,不論我們的側翼和後方出現了何種狀況,我們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堅守鴨綠水,如此一來不論對手有何陰謀詭計,我們都不會上當。”


    溫陽連連點頭,“這一推測,是否連同靺鞨人背叛的消息,一起告知平壤?”


    薑以微不假思索地斷然搖手,“沒有證據的推測就是不負責任的胡說八道。”


    兩人正在商討之時,有快馬飛馳而來,“大將軍,平壤急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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