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福殿內,趙匡義厲聲道:“宋九,朕待你難道比先主待諸葛亮薄嗎!”


    柴禹錫聽出一種想法,趙匡義卻聽出另一種想法,認為宋九想急流勇退,這不是好事,意味著宋九認為自己不能善待功臣。


    宋九不會學小寇,強拽趙匡義龍袍,卻嗬嗬樂道:“陛下,你還真將臣與諸葛武候相比啊?陛下有這個心,臣也沒那個膽哪。臣要求去西府,確實是東府人才濟濟,況且呂蒙正再次為相,兢兢業業,民間傳誦,現在無辜居於臣之後,豈非讓呂蒙正心寒乎?再看西府,柴禹錫與趙鎔經過軍旅,倒也罷了,向敏中臣聽聞多智數,曉民政,又曆任過廣州知州,且在荊南供過職,也算是經曆了半個邊旅。然而張昌言呢?”


    “國家非是缺少人才,這麽大的國家,五百多萬戶,幾千萬百姓,怎可能缺少人才?非是缺少人才,一是人才缺少磨礪以及重用,二是人才沒有用對地方。劉昌言臣聽聞是能臣,趙普與錢俶、陳洪進都對其倍加推崇,但用在東府還可以,用在西府,他知民政,但知軍務嗎?”


    “且臣回來也打算覲見陛下,陳述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三大邊境人才,李繼隆主防河北,他已經有了證明,又是國舅,陛下大可信任之。張齊賢雖知軍務,也有土蹬寨之功,不過那是小規模的戰鬥,不能稱為大型戰役。故臣向陛下推薦一員武將配合張齊賢。”


    “誰?”趙匡義關切地問道。


    宋九的l形防禦戰線,對遼國山後構成了威脅,不過神武城與偏關頂在前麵,也隨時會遭到遼國攻擊了。


    “石普。”


    “此人可以重用……”趙匡義沉吟道。


    石普與耶律休哥曾有一戰,也證明了其軍事才華。


    他久在女真。多次與遼國發生激戰,那比宋朝武將更困難,至少宋朝舉國上下支持,石普卻由烏玄明拖了後腿的。


    而且石普是他的王府舊臣,趙匡義也相信。


    張齊賢搭配石普。能文能武,再有楊嗣、尹繼倫、高瓊等將在河東,河東可保萬無一失。


    宋九又道:“臣在西府,與王顯熟悉,王顯短於政務,然對軍事十分精通。包括這次周密的策劃,王顯居功甚偉。西北人素重種,如今與遼國正式交界,尹憲、楊瓊、張凝等人雖不錯,但若是讓王顯去西北就更妙了。”


    素重種就是重視出身身份,不僅西北。嶺南也有這個情況,如後來丁謂去了嶺南,因為他曾是宋朝權相,諸蠻爭相與之結交。


    王顯身份也不弱,畢竟坐鎮十年西府首相,他去了西北,西北諸蕃一定會喜歡。最少代表著朝廷重視他們。


    “王顯哪……”趙匡義又沉吟了。


    “陛下。如果王顯這樣也認為委屈,那豈堪重用?”


    趙匡義眼中終於略過一絲暖意,拍了拍宋九肩膀說道:“非是每一個人都象你啊,那樣朕就省心了。”


    “陛下待臣如國士,臣豈敢不服效陛下,不過臣堅持要去西府,還有一個想法。”


    “何?”


    “陛下愛民,但陛下捫心自問,朝廷是不對待巴蜀數百萬貧困百姓太薄了。”


    “治大國若烹小鮮,何其不易。朕居開封府時就重視民間疾苦。故登基後時常寬免貧困百姓稅務。然張觀上書說朝廷雖免貧困戶稅務,但因官吏執行不力,反為細民所趁,免的不是貧困百姓稅務,而是豪紳之稅。地方官吏為征齊稅務。繼續苛征貧困百姓賦稅,於是富者益富,貧者益貧。朕聽後默然不語,如何法治?難道學那兩潑盜,將天下豪紳盡數殺光,均分田地嗎?”


    “是啊。”宋九一聲歎息。


    後來出現了許多古古怪怪的主義,製度。


    不用那麽複雜,其實就是集權與分權。集權的未必全部集權,中國漫長的君王時代,從遠古奴隸社會一變,到春秋戰國又是一變,漢光武再變,唐朝又是一變,宋朝變化更大,後世有的怦擊宋明集權更重,錯了。


    宋明皇帝有的時候真悲催的。


    非是集權重,而是分了相權,在一步步給貧困百姓生機,一些道義。


    分權的也未必全分給了百姓,並且多少有些辦事拖遝的弊端,弄不好在這片產生過無數野心家的土地上,瞬間能讓國家四分五裂,戰火連連。


    不過皇權時代的集權,本身就是最大的弊端。


    “陛下,故趙普說齊人哪。”


    趙匡義緘默不語。


    當真齊人?


    那隻是一個口號,用以減緩國家矛盾。若真齊人,他這個皇帝怎麽辦?齊人不當真,儒家的尊尊親親才是真格的。想要治理國家,還需要士大夫與權貴,由皇帝來領首,治理這個國度。


    所以後來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失敗了,就是沒有想通這個環節。


    變法是好的,不變也不行了,可有的太蠻幹了,而且就象張觀說的那樣,上麵是好的,下麵卻不能執行,或執行走樣,導致反對者越來越多,然後黨爭開始,整個國家一起坑下去……


    若不變,中國以後還是這個樣,這才是最可怕的真相!


    宋九想得沒那麽遠。


    想通了,實際還真的沒辦法想。


    因為在他記憶裏,雖有各種各樣古怪的製度,但沒有一種真正適宜這片古老土地的製度。


    就是西方國家,那些製度裏弊端同樣很多,更不適宜這片土地。


    他非是思想家,想不通索性不會去想。


    並且現在家人團聚,子女成長起來,自己集富貴於一身,宋九比呂端還感到更滿足。


    不要說到西府,就是到三司。他也不會有怨言。


    但這正是趙匡義氣惱的地方。


    你有本事,為什麽不報效朕?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將你那個小妾換回來。


    宋九又說道:“給貧困百姓更多生機,民有衣食就不會暴亂,這才是國家久安之策。但是巴蜀與夔峽卻未能享受到國家的齊人之策。治大國若烹小鮮。當初平叛之時,那些豪紳們又出過力的,國家不大好處理,於是良吏下去,細心治理,民間初定。然而又能有多少良吏。並且要有才能的良吏,如呂餘慶辛仲甫之流。一旦官員做不好,這些矛盾激化,便會有叛亂產生。所以臣以為,凡事有利有弊,王李二賊之亂。未必是壞事。朝廷借他們手,平分了耕地,擊殺了貪婪的豪強,大破而大立,巴蜀以後便不會有這些矛盾存在了。然而臣還有一個更大膽的想法。若是將他們向夔峽驅逐呢?”


    “驅向夔峽?”趙匡義驚奇地問。


    宋九這段話萬萬不能公開的。


    但說中了趙匡義的心坎。


    這些豪強的做為太過份了,也超過了他容忍的底線。


    殺就殺吧,殺了是替國家鏟除禍害。


    不過驅向夔責。趙匡義想都沒有想過。


    忽然趙匡義大笑起來,道:“你是讚成那個均貧富?”


    “不可能,十個手指有長有短,能者多得,勤者多得,若是真均了貧富,國家還會有動力嗎?反正不做事,一樣的分糧食財富,為什麽要做事?”


    “中的也,朕初聞也覺得好笑。若那樣,不出兩年,天下無人願意勤奮勞動,必哀鴻遍野,國家亡矣。”


    宋九心中又是一聲歎息。


    “陛下。故儒家說中庸啊,非是讓人變得平庸,以免木秀於林,風必催之,而是讓人持德操去適中地做事。貧富嚴重不均,必然會產生黃巢王小波之流,若是真的均了貧富,可能出的事情會更大了。故人君必須要居中調度,然而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成的,如以前的巴蜀,或者現在的夔峽。”


    這樣講就講通了。


    趙匡義踱來踱去,最後說道:“有點不大好辦啊。”


    夔峽一些蠻族首領擄掠販賣漢人,又刳人心肝蒸食,或者要初夜權,對此趙匡義早忍無可忍了。


    然而迫於國家形勢,不能忍也得忍。


    就象候仁寶被交趾殺害,趙普隻能找相關官員泄憤,但能不能向交趾發兵?


    若是李順能帶著這群亂民去夔峽路也來一個殺土豪,分田地,趙匡義還巴不得。


    但沒那麽容易。


    鎮壓李順不難,不是國家衰微之時,全國各地吏政也沒有全部腐敗,亂也不過亂在巴蜀,當年是諸多蜀軍叛變,最後都鎮壓下去了,況且是一群農民起義。


    然而如宋九所說的,會是很難。


    鎮壓容易,但天知道主戰場最後在哪裏?


    他們是人,不是牲畜,怎能聽由朝廷驅逐?


    就算成功了,會不會象李繼遷那樣,借助夔峽路群山崇嶺,與朝廷官兵躲貓貓,最後朝廷難道也要發十幾萬官兵前去剿滅?


    “故臣要去西府啊。”


    “讓朕想一想。”


    ……


    “爹爹,你真沒做成首相啊?”小魚不服氣地問道。


    “你不懂。”


    “魚娘,不要胡鬧了,當初你爹爹夢想僅是做一名知縣或者知州,得隴望蜀不是好事。”


    “得隴望蜀,光武大帝才成就豐功偉業。”


    “胡說,你爹爹敢與他相比?”


    “這叫不思進取,娘娘,你當真服氣嗎?”


    玉蘋啞口無言。


    她同樣想不懂。


    潘憐兒道:“你爹爹他做得對。”


    可能趙匡義會激怒,但自己得清楚,千萬莫當真。


    難道盧多遜對趙匡義差了嗎?至於盧多遜那個謀反的啥,更不能當真。再說趙普,宋九雖然做得不錯,可有趙普做得狠嗎?那是背負著千古罵名,在替趙匡義做事。兒子一鬧事,加上略有些災害,下去了。還是硬逼著下去的。


    岐溝關之敗,國家需要得力大臣主持事務,再度起用。那是趙普想上位想瘋的,一個權利迷,換自己,就是丈夫能放下這個身架,自己也要勸說。


    就象父親,一生未做宰相,現在退休了,時常在京城轉悠,豈不是很好。誰人敢不尊重?


    這才是皇上的本質。


    真丈夫做了首相,說不定不到兩年,皇上就看不順眼了,到時候下來,非是現在這樣,定會灰頭灰臉。說不定功勞越高,跌得越重,抹得越黑。何必?


    但這話兒就沒必要對子女們解釋了。


    滋福殿一番私密的交談,終於使趙匡義同意了宋九的請求。劉昌言調到東府,宋九三度出任西府首相。


    然而很多人難受。


    宋九未定落之前,呂蒙正感到有些失落。但定落了,僅是西府的首宰,呂蒙正又如芒刺在背,這麽大的功勞,未做成首相,自己何德何能做首相?


    至於柴禹錫欲哭無淚。


    他不求東府的首相,呆在西府做首相心滿意足了。可屁股還沒有坐熱,就挪了位置。


    要命的是他以前巴結趙普,多少有些出賣宋九的嫌疑。


    聽著趙匡義的詔命,柴禹錫心裏在想,這難道是佛家所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到了報應自己的時間段了?


    實際宋九哪裏顧得上他那點小心思。


    一旦驅逐計劃成功,意義非同小可,但真的真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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