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將粗布長袍一撩,再次坐下。如果是一般官宦子弟,有這種風采,並不奇怪。可這個少年明顯出身貧苦,這幾個人都是朝中一等的大臣,身上本來就帶著官威,後麵還有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護衛,並且剛剛還讓這少年得了一筆巨財。


    可是這個少年卻象渾然忘記了此事,也似渾然忘記了他們位高權重一般,神態灑脫自若地一撩粗布長袍,席地坐下。然後眼睛微微睞起,就象狄仁傑特地前來吹笛子給他欣賞一般。


    這時候太陽漸漸偏西,周圍環境很安靜,在河邊有許多樹木,上麵有幾隻山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遠處有幾個農民在好奇地向這邊觀看,因為看到了這幾十個威猛的護衛,不敢靠近,隻在站在遠處指指點點。在近處,眼前這條小河,象一條玉帶,彎彎曲曲地流向遠方。


    幾位身穿緋紫官服的官員,站在哪裏,看著這個盤坐在地上的少年,一個年齡最大的官員吹著笛子,如果不看這少年身上穿著粗鄙的麻衣,還會讓人誤認為他是一個王子似的。這本來就是一幅奇怪而又溫馨的圖畫。


    隻有狄仁傑的管家一個人氣得直翻白眼。這事整得,咱家阿郎居然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放牛小子吹笛!


    狄仁傑一邊吹著笛子,一邊也同樣在想,這個少年是什麽身份?從他的穿著,還有所用的筆墨,隻是一個普通貧困百姓家的放牛娃子。可他居然一眼就認出管家拿來四寶的來曆。還別說,這些筆墨紙硯,除了益州的麻紙,自己是知道的,其他三寶自己還真沒有注意過。反正都是朝廷配給的。最主要這少年的氣質,狄仁傑不知道是什麽樣貧困的家境,居然能將這少年培養得如此灑脫自如。


    狄仁傑除了正直敢言,最善長的卻是偵破案子。可現在怎麽看怎麽不明白這個少年。


    還真是一個謎啊,狄仁傑心裏想道。


    就在狄仁傑吹了好一會兒的時候,三位大人還以為這少年睡著了似的。少年睜開眼睛,眼睛裏露出一絲精光,更是閃著智慧的光芒。


    雖然心裏麵現在都知道這個少年的不凡,但看到少年眼裏這道鋒利的眼神,眾人還是在心裏喝一聲彩。甚至他們還在心中將這少年與張易之兄弟相比。可怎麽比,張家兄弟似乎也不如這個少年,也許張家兄弟比這少年長相秀美,可有這少年的氣質?有這少年腹中的內秀?


    少年將紙放在畫板上,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來。四位大人仔細地注視,象是一根石碳,前端用小刀削尖。少年在紙上開始用這種石碳勾畫淺淺的草圖。


    現在的人畫畫不用草稿的,在腦海裏想一點畫一點,有時候一幅畫畫上許多天。因此少年這舉動,再次讓四位大人感到茫然不解。一會兒少年將所畫的圖畫勾劃出來,正中一位肥胖的官員,少年畫臉部時,有意地將臉部擴大,在臉腮上還加了幾道橫線,特別是兩根八字胡,直直地伸出臉龐。這兩撇胡子有點象裴楷像中那三根胡子的味道了。經過這一渲染,這個官員更讓人覺得跋扈囂張。


    後麵背景是幾縷淡淡的枯草,無力的伸向遠方,在遙遠的天際,有幾棟房屋,隻是現在房屋隻剩下斷垣殘壁。這種背景,再與這個官員的神情,以及身上穿著的華麗官服對比,讓人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諷刺意味。


    狄仁傑更不明白了。這個少年口稱為自己作畫,不一定要他為自己頌歌謳德,但也不能用這個官員的形象諷刺自己吧。不過依這少年的品行,頌歌謳德的事估計是做不出來的,但也不會是好歹不分。且看他下一步做什麽?


    少年將底稿畫出後,開始用筆。


    在這過程中,他就象不知道身邊還站著許多人在看著他,全神貫注地盯著畫板上的白紙。然後開始運筆如飛。這一次幾位大人都看到了他整個作畫的過程。這一次比他畫上幅畫似乎順利得多。少年從拿起筆後,就沒有停頓過,毛筆在紙上每次沾滿墨水後都是一氣嗬氣,或提或捺,或彎或直,筆尖也隨之時聚時散,有時候成一麵扇子狀,然而一幅圖畫便在他勾畫之間,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四位大人的眼前。而且少年作畫的整個過程,如同行水流水一般,動作優美之極,連後麵的護衛都看得入神了。


    也許因是紙筆的關係,也許因為是其他原因,這幅畫線條沒有上幅畫複雜,可比上幅畫卻要靈動得多。剛才狄仁傑心中認為少年能進入品級畫師範疇,那麽這幅畫才真正讓這少年進入了品級。


    少年也覺得滿意,他盯著圖畫,看了半天,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才開始題跋。在下筆之前,還向狄仁傑問了一句:“請問這位老使尊姓?”


    狄仁傑說道:“某姓狄。”


    少年於是才下筆寫道:小子王畫承蒙狄使君厚愛,畫愛民圖一幅以壯河北之行。


    愛民圖?這個畫像上的官員,怎麽看怎麽也不會愛民吧?幾個人更是不解。不過少年繼續另起一行寫了下去:


    建安十三年,劉琮降曹,備之不豫,曹軍來宛,備行之江陵,過襄陽呼琮不應,備於表墓涕泣而去。琮左右及荊州人多歸於備。比及當陽,有眾十萬。或勸備:“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眾,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備曰:“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


    咦!世人皆曰備為梟雄。雖顛難而信義愈明,事危而言不失,追景升之顧,情感三軍,戀赴義之士,則甘與同敗。終濟大業,不亦宜乎!


    故太宗曰,君為舟,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少年寫到這裏,狄仁傑已經隱隱知道他的心意了,低歎一聲:“老夫剛才出銀一錠,就憑此言,出金一錠又何妨,好一個以人為本!”


    狄仁傑聲音很輕,少年沒有聽到,他繼續寫道:


    今二虜南來,氣勢洶洶,朝廷軍亦為之潰,況且民乎?百姓無辜,先遭殺害搶掠於前,後遭擄掠於後。千裏河北,傾刻之間,皆化為血雨腥風,萬裏沃土,刹那之間,轉變成荒野蕪園。人間慘境,莫過於此。


    狄使君既為朝廷命官,前往河北,禦敵為表,務以撫民為本。得虜之所掠,悉還本部,散糧食以賑貧乏,當成千古功德勝事而!


    寫完了序後,又開始寫詩:


    翩翩雲中使,來問幽州卒。


    百戰苦不歸,刀頭怨明月。


    塞雲隨陣落,寒日停城滅。


    城下有孤寒,哀哀哭枯骨。


    看著這幅畫,再看這跋文上的序與詩,四個大人全部陷入了沉思。


    少年這才站了起來,向狄仁傑問道:“請問狄老使君,可是朝中宰相狄相國?”


    狄仁傑還在思考,他隨口答道:“正是。”


    少年爽朗一笑,說道:“好官。”


    說完後,跨上牛背,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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