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暗。雖然已經進入櫻花含苞欲放的早春,但地上卻落了一層霜。生命如同落花……


    與美濃的齋藤家、三河的鬆平家、伊勢的北畠家甚至東海的巨人今川家針鋒相對,並為此征戰了幾十年的織田彈正忠信秀,留下了無限遺憾,突然在末森城中風猝死魂歸黃泉,是為天文二十年。


    天色逐漸西沉之時,醫師來了,接著,重臣們也陸陸續續抵達了末森城。織田信秀的遺體被移到本城的大廳。


    “少主到!”


    座中頓時喧嘩起來。這個臭名昭著的年輕人究竟如何控製局麵?或者,他會怎樣辱罵和嘲弄重臣?眾人饒有興趣等待著,幸災樂禍之意彌漫大廳。


    在大廳之中還未見到織田信長的姐妹和土田夫人等人的身影,這是表麵上為了迷惑敵人在尾張的細作,這個時候眾人都是裝著是病重的織田信秀在召見重臣們商議後事。


    除了平手、林、青山、內藤四家老之外,織田玄蕃允、勘解由左衛門、造酒丞也在座。佐久間、柴田、平田、山口、神保和都築等家臣均在。織田信長的兄弟中,隻看到信廣和信行。織田信長的妹婿信清也從犬山城趕了過來。


    “少主,這邊請。”看到也是匆忙趕到的織田信長,平手政秀招手讓織田信長坐到信行上首。原本織田信長是打算前去“強搶”父親織田信秀的愛妾岩室的,但是在出發之前卻是收到了父親猝死的噩耗,於是他當即趕了過來。


    織田信長沒有理會平手政秀,而是大步走到父親織田信秀身邊,彎下腰去,手放在信秀額上。


    “少主!”看到織田信長荒唐的舉止,平手政秀和林佐渡幾乎異口同聲驚道。但織田信長置若未聞。


    “他已經冰涼了!”他自言自語著,但聲音響亮得滿座皆能聽見,“往生極樂世界。為何不讓枕頭朝北?為何還不獻上鮮花和香燭?”


    “少主!”


    “還未發喪呢。”


    “哼!”織田信長翻著白眼。“就這樣放著一個死人?聽著。馬上將遺體運回古渡本城。”


    “織田信長公子。”犬山的信清望著神情悲苦的織田信長,道,“請您先坐下。何時發喪事關重大。”


    織田信長盤腿坐下,“為何?”


    “現今東有今川、西有北畠、北有齋藤,均在時時窺視著我們。將主公運回古渡城我無異議,但就此回去,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乘轎回去?”


    織田信長揮揮手。道:“不必。”


    “您是何意?”


    “那種小聰明怎能騙得了敵人?”


    “少主!”聽了信長的話後,眼看一旁的柴田勝家等人似乎也要趁機發難了,平手政秀忍耐不住,扯了扯織田信長的袖子。對於眾人的反應,信長自然也是看得見了。於是被老師平手政秀阻止後,織田信長又轉頭帶著諷刺的微笑突然向似乎要發難的柴田勝家說道:


    “權六!為慎重起見。我有一事要問你。”


    “為慎重起見?您是指……”眼看信長突然問起他來,權六腋下頓即冷汗直冒,他惴惴地望著織田信長。


    “無他,發喪之事而已……若不加掩飾直接發喪,也許會有人欺我織田信長,領兵攻人尾張,你認為那人可能是誰?”


    “啊。這……”


    “不知?哈哈哈。你仔細思量一下。到底是誰?”


    權六滿麵通紅。不僅僅是他,信行也如石雕般僵在那裏。犬山城的信清,以及林佐渡等人,都神色尷尬。


    “哼!”織田信長又笑了,“我心明如鏡。織田信長雖被稱為尾張第一傻瓜,但那些人的伎倆,這傻瓜早已看透。休要擔心。”


    “是。”


    “權六,我生來便不是那種任人欺負的懦弱者。也非不明事理之人。隻要有人敢蠢蠢欲動,我便毫不留情取他狗命。你們大可放心地將遺體移往古渡。馬上準備葬禮吧。”


    此前一直閉著雙眼的平手政秀突然插話道:“且慢……少主……不,從今日、從此時開始,您就不再是少主,而是主公了。主公既如此吩咐,在下也認為,諸事有備無患。葬禮必須要辦。故不如立刻準備,定好善後事宜,這樣反而能夠避免世人的議論和汙蔑。諸位以為如何?”他靜靜掃視了一遍在座眾人。織田信長也目光銳利地盯著大家。


    內藤勝助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道:“既然是主公的吩咐。就必須服從。”


    “對。”青山與三左衛門也點點頭。


    四家老中的三個人都已經同意了,信行見機,便也衝織田信長道:“我覺得兄長的意見可行。”


    織田信長翻翻白眼,暗自冷哼。信行的懦弱讓他無法忍受。雖然八麵玲瓏討人歡心,但凡事都無主見,毫無能耐,竟有野心?


    “那麽,立刻將先主遺體運回古渡。準備葬禮。”平手政秀靜靜道。


    懷著對織田信長的強烈不滿,織田氏家臣們開始籌備信秀的葬禮。時間定於天文二十一年三月初七,墓地為織田信秀十一年前親自發願建立的那古野村龜嶽山萬鬆寺,住持禪師也是信秀於開山時親自選定的大雲和尚。


    但新繼家督位的上總介織田信長卻幾乎沒有參與籌備事宜。林佐渡和平手中務互相猜測著對方的心思,盡力掩飾衝突,他們在順利舉行葬禮這一點上,意見是一致的。


    除了柴田權六、佐久間右衛門與其弟七郎左衛門、林佐渡、佐久間大學、山口左馬助和都築藏人之外,織田信長舅父土田下總,妹婿神保安藝、織田信清,都聲稱織田信長將是導致織田氏走向敗亡的罪魁禍首。


    “倘若葬禮之後,這些人一起謀反……”想到這裏,織田信長就心痛不已。之前他之所以希望讓父親離開岩室夫人,盡早返回古渡城,正是出於這些憂慮。今川氏整修武備,磨刀霍霍。而上一次攻擊清州城。由於沒有攻擊的大義之名,織田家也陷入了被人責罵的攻擊當中,即便事後成為了傀儡的斯波義統站了出來聲稱是原清州城城主織田彥五郎信友企圖謀反,而織田信秀父子是受到他的密信後才攻擊清州城為他除叛的,但依然引起了不少的爭議。


    同時織田信長還發現,鳴海城主山口左馬助父子已有通敵跡象。安祥城被今川收回,櫻井也落入敵手。今川氏的名將葛山備中守氏元、岡部五郎兵衛元信、三浦左馬助義就、飯尾豐前守顯茲、淺井小四郎政敏等。正在鳴海城對麵不斷修築工事。因此,若是父親故去導致織田氏內部混亂,他們必會乘此機會出兵尾張。織田信長自信尚能對付得了他們。但隻是這樣一來,美濃的嶽父齋藤道三就難免乘虛而入了。


    六日下午。族人已經聚集在正殿。但是此時的織田信長的席位尚空著。而其他人都到了。織田信行下首坐著信秀三男喜十郎,接下來是三歲的阿市小姐。他們與織田信長都是正室土田夫人所生。


    阿市下首坐著曾經是安祥城城主的異母哥哥三郎五郎信廣。他以後,按年齡大小分別坐著信包、喜藏、彥七郎、半九郎、十郎丸、源五郎。最後是繈褓中的又十郎,他在岩室夫人懷裏牙牙學語,咬著小拳頭。這一列人之後,除了信長的正室和土田夫人,還坐著信秀的十二個女兒。第三列都是信秀的側室。這麽多年幼的孩子,本來令人心生悲哀,但眾多的女人。又讓人有花團錦簇之感。


    遺族旁邊的席位上坐著織田氏的宗主斯波義統……雖然他出生名門,但已因失勢而淪落為清洲的傀儡。他們無不一臉嚴峻,時刻準備發難。他們之後,便是正襟危坐的重臣們。


    小和尚點燃香燭,熏上香。不久,住持大雲和尚走了出來,他身後,是從各處聚過來的僧侶。足有四百餘人。在自己發願建立的寺中舉行如此盛大的葬禮。信秀果真能修成正果嗎?燭光照亮了立於正麵的白木牌位:萬鬆院桃岩道見大禪定門。人頭攢動的寬敞正殿裏響起了莊嚴的誦經聲。


    誦經已經開始,但織田信長的席位上依然空空如也。眾人此時也發現了作為喪禮主角之一的織田信長竟然不在場。誦經聲響起來。不出所料,人們紛紛轉向織田信長的席位。


    不久,僧侶們也好像意識到織田信長不在,漸漸地有氣無力起來。一個僧人起身到住持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後騰騰走到首席家老林佐渡身邊,說了聲“請上香”。


    “主公怎生還不來?暫且停止誦經吧。”林佐渡麵帶難色地皺起眉頭看著政秀。“還沒見到他的人影?不會忘記給先主上香吧?”


    平手政秀緊咬嘴唇。手裏撚著佛珠,“快了快了。”


    “主公是你一手調教的,應該沒有問題,但現在葬禮進行到一半就中斷誦經。太不吉利……”


    政秀沒有回答,四處搜尋大殿的各個角落。有兩三個人迎著他的視線站了起來。他們還未坐下,誦經聲已經停了。


    那僧人又走了過來。五味新藏捧著上香的名單,以求救的眼神看著林佐渡和平手政秀。林佐渡單膝跪地道:“主公在哪裏?”


    他眼神中充滿憤怒,狠狠掃視著座中眾人。“眼看要上香!主公呢……”


    “少安毋躁。”平手政秀麵帶倦色地揮揮手,“雖說主公尚未到來,但總不能由他人開始。我看還是稍等片刻為好。”他聲音坦然而冷靜,“這是先主的葬禮,縱然主公再放浪不羈,也不至於忘記。”


    “平手大人!”


    “是。”


    “不……不要說了。再等等。”


    誦經聲中斷後,一片竊竊私語聲,充滿了不滿和嘲譏。若織田信長未到,眾人必會疑雲大生。被這種敵對的情緒包圍,織田信長如何能將家族團結起來……即使沒被暗殺或囚禁,織田信長也前途暗淡。


    “他是不是又去抓魚了?”


    “也可能去相撲了。”


    “不,怕是在跳舞。現在正是賞花的季節。”


    “真了不起,連父親的葬禮都忘記了。”


    終於,林佐渡開口了:“各位家老,難道就這樣等下去?”


    “是。少安毋躁。”政秀回答。


    “真是前所未聞呀,政秀。”


    “大人。”


    “但為慎重起見。我想問一句:若是主公一直不現身,今日的葬禮就此中斷嗎?”林佐渡柔和,卻堅定有力,一向沉穩多謀的政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這……”


    “要等到何時?”


    “這……”


    “是讓信行公子上香,還是……”


    “這……不。請諸位不要急躁。”


    “平手。”織田信清也發話了,“事已至此。我們便宜行事,也不為不忠。你以為呢?”


    “言之有理。”


    “要考慮到在座諸位的心情。再這樣等下去,能有什麽結果?”


    突然,佛殿門口閃人一個人影。


    “啊!”末座的一個人叫了起來。


    “主公!是主公。主公來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轉向門口。隻見織田信長仍穿著平時出去遊玩時的那一身便服。頭發如同倒豎的茶刷子,用紅色的發帶隨隨便便束住,隻有那雙眼睛依然放射出駭人的鋒芒。他挺起強壯的胸脯大步走了進來。難道以這身裝束參加父親的葬禮?眾人當即都屏住了呼吸。


    織田信長左手提著四尺長的愛刀備前廣忠。傲然走了進來。腰間竟係著一根革繩。


    “啊!”政秀也看到了那根草繩。但織田信長已大步向靈位前走去,政秀根本沒有機會提醒他。


    “這是怎麽回事?竟然束草繩。”林佐渡也看到了。作為織田信長母親的土田夫人也不禁挺起了身子。


    “成何體統!”


    “衣上還粘著泥巴。”


    “果然去摔跤了。”


    “這真是……”


    父親的葬禮對於兒子乃天大的事情,遲遲不到就已大為不敬,可織田信長卻又穿著如此隨便的衣服前來……僧侶們自不消說,就是住持禪師也愣了。但織田信長若無其事徑奔靈位而去,人們趕緊閃開一條道。織田信長在靈位前止了步。他的刀猛插在祭桌上,當啷有聲。殿內頓時一片寂然。


    被那聲音所驚,五味新藏慌忙道:“上總介大人上香了!”誦經聲隨之響了起來。但是織田信長既未坐下,也未低頭,他傲然用左手扶著插在祭桌上的刀,定定地站在桌前,凝視著牌位:萬鬆院桃岩道見大禪定門。人們被他的奇異舉動吸引,隻是靜靜地望著。突然,他伸手抓了一把香灰。


    “啊——”人們大驚失色。不知會發生什麽。


    織田信長將抓在手裏的香灰猛地向父親的牌位灑去。香灰四處飛散。住持雖然沒有驚慌躲閃,左右不少僧侶卻慌忙舉手擦眼。


    “瘋了!他確實瘋了……”林佐渡正自言自語,織田信長已經從靈位前退下,瞪大眼睛盯著眾人。


    諸人沒有聽見林佐渡的話。對於織田信長這瘋狂的行為,眾人已經忘了指責或抱怨,都目瞪口呆,一時沒了主意。織田信長背對靈位。傲然立住,像一隻正在覓食的雄鷹,俯視著座中諸人。


    “主公!”政秀開口道,“席位在那邊……”


    不知織田信長是否聽到這話。他突然三步並作兩步走近犬山城的織田信清,開口說道:“聽說你摔了骨頭。”信清一時語塞。他明白織田信長的話是一種露骨的諷刺,依他平時的性格,定不會善罷甘休,但事情來得太突然,信清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織田信長猛地收刀回鞘,走了幾步,威風凜凜地對著各位親戚和各地大名們道:“辛苦了。”


    “主公!”平手政秀再次叫他時,織田信長已經徑奔大門而去。


    五味新藏猛然醒悟過來,“勘十郎信行公子上香。”他聲音響亮。但大部分人還在盯著織田信長遠去的背影。織田信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佛殿。夕陽已經染紅了叢林,他將刀扛在肩上,另一隻手插在腰間的草繩裏,大步流星向山門走去。


    “先主,在下無能。”看著織田信長大步離去的背影,平手政秀自覺有負信秀之托,上不禁雙眼噙淚。他不由的閉上了雙眼,但是,在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出腰係草繩的織田信長向父親的靈位扔香灰時的情形,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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